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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把她的外衣脱下,安置她躺在床上吧。”神甫说道。

庄户约瑟夫·库亚尔、西蒙老头和吕迪芬都在场,比科神甫也上手帮忙,他们想把男爵夫人抬走。可是刚一抬起来,她的头就向后耷拉下去,而且她身子太肥太沉,他们手抓的衣裙撕破了也抬不动。雅娜一见这情景,恐怖得大叫起来。他们只好又撂下这软绵绵的庞大身躯。

要去客厅拿来一张座椅,扶起男爵夫人坐上去,这才把她抬走。他们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再上楼梯,终于抬进卧室,把她放到床上。

厨娘吕迪芬给她脱衣裳,一个人正忙不过来,唐图寡妇恰巧赶到。照仆人们的说法,她和本堂神甫一样,只要“闻到死人的气味”,就会突然到来。

雅克·库亚尔骑马飞奔去请大夫,本堂神甫要回去取圣油,看护便对着他耳朵吹了点风:

“不必费神了,神甫先生,这情况我了解,她已经过去了。”

雅娜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如何救护,用什么办法,只是哀求别人。本堂神甫也管不了许多,持诵了赦罪的祷文。

大家守着这个青紫色死去的躯体,足足过了两个小时,雅娜这才跪下,惶恐而哀痛地哭起来。

医生打开门进来了,雅娜仿佛看见了救星、安慰和希望,她冲过去,就她所知道的这场变故的情况,结结巴巴地说:

“她跟每天一样散步……身体很好……可以说非常好……午餐还喝了一碗肉汤,吃了两个鸡蛋……她突然跌倒了……全身发黑,就像您瞧见的这样……再也没有动弹……我们千方百计想把她救过来……什么办法都用了……”

她戛然住口,原来瞧见看护向医生示意人已断气,早过去了,于是她惊呆了。然而,她还是不肯这样想,急不可耐地一再追问:

“病情严重吗?您认为这严重吗?”

大夫终于答道:

“我看恐怕是……恐怕是……不行了。您要挺住,要拿出很大勇气。”

雅娜立即张开手臂,扑到母亲身上。

于连回来了,他一下子怔住,事情来得太突然,难以立即换上适当的表情和姿态,未能号叫一声,表面显示出沉痛来,他显然很不痛快,嘴里咕哝道:

“我早就料到了,我觉出来人不行了。”

说着,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双膝跪下,画了十字,嘴里喃喃祷告几句,然后站起身,也想把他妻子拉起来。可是,雅娜抱住尸体吻着,她的身子几乎伏在上面。别人只好强行把她拉走了。她仿佛疯了。

一小时过后,才让她回来。毫无希望了。卧室现在布置成灵堂。于连和本堂神甫在窗口低声交谈。唐图寡妇舒舒服服地坐在圈椅上,已经昏昏欲睡了,她守惯了夜,一走进有死者的人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夜幕降临。本堂神甫走到雅娜面前,握住她的手,鼓励她,安慰她,往这颗极度哀痛的心上涂抹抚慰的圣油。他谈起死者,用圣职的套话赞美,显出一副作为神甫的假伤悲——其实对他来说,死者即是施主,他还表示愿意守灵,为死者祈祷。

可是雅娜拒绝了,她不停地抽噎流泪,说是要一个人,独自一个人守这诀别之夜。于连听了,走过来说:

“这可不行,我们两个人留下来吧。”

雅娜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不肯。继而,她终于说道:

“她是我母亲,是我的母亲,我要独自一个人守着她。”

神甫低声说道:

“由她性儿做吧,看护唐图家的可以待在隔壁房间。”

神甫和于连都想睡觉,乐得这样安排。于是,比科神甫也跪下来做祷告,然后站起身,临走时口中念念有词:“她是个圣女。”那声调就像他讲“天主保佑你”。

这时,子爵以平时的口气问道:

“你要吃点东西吗?”

雅娜没有应声,不知道这是对她讲话。于连又说道:

“你最好还是吃点东西,身子好才能支撑住。”

她那神情好像精神失常了,回答一句:

“马上派人去找我爸爸。”

于连出去,派人连夜骑马赶往鲁昂。

雅娜沉浸在漠然的哀痛中,似乎要等到这最后面对面的时刻,好倾泻在心头上涨的悲痛欲绝的哀悼。

房间已经一片昏暗,将死者笼罩在夜色中。唐图寡妇开始走动,以她看护的习惯,蹑手蹑脚,无声无息,归拢那些看不见的物品。然后,她点燃两支蜡烛,轻轻放到床头铺了白单的桌上。

雅娜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明白了。她等待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于连又进来了,他用了晚餐,再次问雅娜:

“你一点东西也不想吃吗?”

他妻子摇摇头。

于连坐下来,默不作声了,他那神态不是悲伤,而是无可奈何。

他们三人各守其位,相互离得远远的,谁也不动一动。

有时,看护睡着了,微微发出鼾声,随即又突然醒来。

末了,于连站起来,走到雅娜面前,问道:

“现在,你想一个人留下吗?”

雅娜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手,答道:

“嗯,是啊,你们都走吧。”

于连吻了吻她的额头,悄声说道:

“每隔一会儿,我就来看看你。”

说罢,他就出去了。唐图寡妇则把扶手椅推到隔壁房间。

雅娜关上房门,回头将两扇窗户全打开,迎面拂来青草收割期夜晚的爱抚的温馨。前一天草坪收割的青草,都躺在月光下。

这种温馨的感觉令她难受,像一种嘲弄刺伤她的心。

她回到床前,握住一只僵直冻冷的手,开始端详她母亲。

母亲已不像突发病时那样臃肿了,她仿佛在睡觉,而且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安稳。惨淡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曳,在她的脸上弄影,看上去她就像活过来动弹了。

雅娜贪婪地注视着母亲的脸,脑海里又涌现出遥远的童年时代的种种往事。

她回忆起妈咪历次去修道院看望她的情景,在会客室里递给她一满纸袋的糕点的方式,回忆起许许多多细节、小事、无微不至的体贴,回忆起许许多多话语、各种各样的口气和习惯动作、发笑时眼角的皱纹、坐下时深深的喘息。

雅娜待在那里端详,像痴呆一样在内心反复说:“她死了。”于是眼前出现“死”这个词可怖的全部含义。

躺在这儿的人,她母亲、妈咪、阿黛莱德夫人,真的死了吗?她再也不会活动了,不会说话了,不会笑了,再也不会坐在爸爸对面吃饭了;她再也不会说“你好,雅娜”,她已经死了。

就要把她装进棺木钉死,再埋入地下,一切就完结了。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再也没有母亲啦?这张可爱的面孔多么熟悉,从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从一张开手臂就喜欢,这个流泻情感的大闸口,这个独一无二的人,母亲,在心上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母亲,已经消失了。这张脸,这张静止不动没有神思的脸,还只能看几个小时了,此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唯留下一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