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狂言(第4/5页)

祠堂位于整座府邸的最深处,堂外的小院终年松柏青翠,踏入便可闻得一丝隐约松香,令人顿感心绪沉静。

此刻,祠堂之中只有四人。大司马夫妇面色庄肃地站立堂中,长子屈由垂首立于父亲身后,二子屈原则赤膊跪于堂下。

大司马屈伯庸亲执一鞭,正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屈原赤裸的背脊上。每抽一下,背脊上便留下一道悚目的血痕。每抽一下,屈原便要朗声背诵一句家规祖训。

屈原垂手跪着,眼观鼻,鼻观心,忍耐着背上火辣辣的鞭挞,因吃痛而略显颤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字字清朗、句句平稳。自出生至今,如此惩戒,于他乃是头一遭。

母亲柏惠半侧身子望着供奉牌位的案几,双手紧紧绞着一方帕子,并不看向堂下。每一声抽挞传来,她单薄的肩膀都会随之微微地颤抖一下。

屈由眼见母亲如此,心下不忍,但慑于父亲正值盛怒,不敢有丝毫劝慰,只得以心痛而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弟弟。

“啪!”

“不学诗者,无以言……”

“啪!”

“不学礼者,无以立……”

夜幕降临,案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只偶尔爆出一朵灯花,仿佛屈家历代先祖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已燃了大半,堂中的声响也止息了。

屈伯庸手一松,鞭子掉了下来。柏惠立刻上前将他搀住,心痛地低声道:“你伤重未愈,又于大君殿前彻夜跪伏,身子都要拖垮了!就算要行惩戒之事,交与由儿便是,何苦非要亲自动手。”

屈伯庸到底年事已高,连番风波,令他身心俱损,这一顿鞭打下来已然站立不稳。他竭力调整着气息,目光灼灼地落在仍跪立着的屈原身上,沉声道:

“起来吧。”

屈由赶忙上前几步,双手稳稳地扶住弟弟的手臂,想要帮助他站立起来。

屈原的双腿早已酸麻,失去了知觉,脊背上传来的鞭痛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地推开屈由的手,一点一点膝行至屈伯庸与柏惠面前,强忍剧痛,缓缓以双手、额头触地,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力气。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几件事孩儿尚且没能做好,竟妄称文才,惭愧至极。”屈原的声音嘶哑断续,虽然垂首,却仍听得出哽咽与沉痛。

“更险些将父母兄长及我屈府上下陷于危难,灵均即使受死,亦难辞其咎。”言罢,他又缓缓叩头至地。

母亲柏惠早已泪流满面,几欲俯身相扶,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快要伸出的手,只搀扶在屈伯庸的身侧,默默拭泪。

屈伯庸听了屈原的话,僵硬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生而为我屈伯庸之子,于你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我对你从不苛责,自幼便事事信由,然而,唉……”言及于此,他忽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沉默片刻,屈伯庸又道:“只盼你今后多多择其善者而从之,忍屈伸,明大义。”

屈原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片刻后,终是咽了下去,慢慢叩首。

“唯。”

屈由扶着屈原慢慢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礼,便搀扶着蹒跚离去。

及至兄弟二人的身影自小院中消失,屈伯庸才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肩头伤口之处。

柏惠含着泪道:“你们父子总是这样。”

屈伯庸叹道:“自幼不许他习武,不许他入朝为官,他自是不痛快的。”

柏惠潸然泪下:“为何不能将事情原委告知原儿,他已非不明事理的小儿。”

屈伯庸似是被触及了什么痛处,已然变色,只来得及摆摆手,便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柏惠忙再不提这话头,急急唤了人来,扶了屈伯庸回房休息去了。

夜渐深,经过几日的惊惧不定,屈府上下今夜显得格外宁静。

屈原房内,屈由正将药膏一点一点细心地涂抹于弟弟的背上。

“哎哟!”屈原疼得龇牙咧嘴。

“这又娇气了?在祠堂时不是一条好汉吗?”屈由揶揄道。

“又是谁教我切勿顶撞父亲?”屈原没好气地说。

屈由撇嘴:“父亲什么脾气秉性你还不晓得?若是忤逆顶撞或竭力开脱,那必有更严苛的责罚在后头!”

屈原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能有如今的结果,纵是再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屈由知他所指并非父亲的苛责,却只做未觉,转而饶有兴致地问道:

“还未及问你,那日里那名绿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你险些误了大事。”

提及此人,屈原像是念起了什么宝贝一般,脸上忽地漾满了笑意。他面带狡黠地指了指墙上。

屈由抬头望去,正是那幅著名的《山鬼》挂于墙壁正中。

“像不像?”屈原望着《山鬼》图,语气温柔地问。

“你是说……”屈由不由挑眉凝视那画中之人,沉吟起来。

“眉眼确有相似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屈原不由问道。

“只是这画上的山中女子所穿之物比起那日的绿衣女子来……可是……哈哈哈哈……”屈由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

屈原没好气地剜了哥哥一眼:“没想到你也这般粗陋!”

屈由收起手中的药膏,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回道:“既是如此,想必二世子明日必是没有兴致与我这等粗陋之人同去再探佳人了!”言罢,不等屈原反应,他便边摇头边面露憾色地走向门口。

屈原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你当真愿意同我再去?”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掩门的吱扭一声。

片刻后,屈由的声音才自门外悠悠传来:“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夜半,屈原念及明日将再见莫愁,不由得难以入眠,索性披衣坐起,推开窗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朗圆月。

同一轮圆月之下,在郢都郊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一行人正围坐在篝火边取暖。深秋的风早已不似春风般温柔拂面,而是如小刀般凛冽割人,他们相互依偎着取暖,就这样彼此挨着靠着沉沉睡去。

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大汉斜倚在树下睡着,他面色发白,咳嗽间隙的呼吸十分急促。正是当日被屈由一掌重伤的蒙远。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将他吵醒,蒙远警醒地睁开眼:“谁?!”

“是我,蒙大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蒙远见是莫愁,赶忙起身招呼:“莫愁妹子,夜里冷,你怎么还没睡?”

“蒙大哥,该吃药了。”莫愁递上一只冒着热气的海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从碗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