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狂言(第2/5页)

屈原笑声渐歇,慨然正色道:“灵均有罪,罪在只知舞文弄墨,不解苍生何往;灵均有罪,罪在无益于社稷民生,无功于疆场天地;灵均有罪,罪在拖累父母至亲,罪在攸关大君安危。”

他停下来歇了歇,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痛楚。“无明亦有罪……”屈原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罪在身为其父之子、其国之民!无明有罪,罪在忠肝义胆,丹心赤忱!无明有罪,罪在生而为人,而非草芥木石!”

“放肆!”楚王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将整个小案掀翻在地,手指着屈原气得讲不出话来。

木易见状,内心暗叫不妙,慌忙抢上前来说和:“大君息怒,息怒!切莫让这番醉话气伤了身!”又立刻转头怒斥道,“屈世子是糊涂了吗?几杯黄汤下去,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还不快向大君请罪!”

然而屈原却毫不领情:“糊涂了?原也许不谙治国之道,可楚越两国的万千百姓与将士皆同我一般,只盼有个宽厚仁和的王能庇护他们周全安康。如今天下昭昭,皆知我大楚举兵犯越,攻城略地之余,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当日祭祀高台上,无明为报家国之仇越众刺王,其绝望仇恨人人得见。大君的权谋远见泱泱万民未必能领悟十中之一,而那无明之忠孝激烈却是乡野最愚钝的莽夫也能够感同身受啊!”

木易极小心地朝楚王偷瞄了一眼,见楚王面上青筋暴起,心下愈加焦灼。

“这些皆非你知情不告、勾结刺客之由!”楚王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屈原突然伸手将酒樽自地上拾起,将残酒悉数灌进喉咙。喘息起伏良久后,他敛衣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楚王,声音嘶哑却清朗。

“山不让细壤,故能成其大;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管仲曾有言:‘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如今越国已灭,难道大君欲将越地屠尽?否则怎不明白杀人易、诛心难之理?”

楚王闻言大震,一时间似是呆住了。

这时却见屈原脚下虚浮,再也站立不住,他身体晃动几下,竟然扑在了地上。

大惊之下,木易急忙上前查看,片刻过来回楚王道:“想是不胜酒力,又激动过度,一时醉过去了,并无大碍。”

又听得地上的屈原在昏迷中低唤:“别走……”

楚王站立在原地,静默许久。在囚室中昏暗的灯光下,木易辨不清楚王的神色,只得惴惴地在旁守候。

良久,楚王突然发力,将没入地面的青铜宝剑拔了出来,大步走向昏醉在地的屈原。木易大惊,失声喊道:“大君!”

天边泛起鱼肚白。屈伯庸依旧跪在宫门前,血迹染在膝下的大片石板地上,此时已干涸,薄薄的一层红色有些发灰,像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屈伯庸的脸色则白得像纸一般。兰台宫外,更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少下去。在那慢慢坍陷的沙子上,屈伯庸仿佛看到屈原生命的火苗在一丝一丝地灭下去,所有的希望也在一分一分地褪掉颜色……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后而来,惊醒了他。那步履沉稳有力,似跳动的脉搏,敲击在屈伯庸的心上。脚步在他身后堪堪停下。

他并未回头,只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带原回家。”屈由的声音出奇地低沉,阴郁得令屈伯庸不禁回头望去。

只见屈由上身穿着一件淡青色泼墨云纹的窄瘦短衣,下着云白长裤,头戴白鹿皮弁,腰间系着两枚寸许长的师比,一枚是竹节制成,一枚是琵琶纹样紫玉琉璃。他面色凛凛,眼射寒星,手握一把短柄青铜梅花戈,立于台阶之上,有如撼天狮子下云端,摇地貔貅临座上。

看到那柄梅花戈,屈伯庸眼中顿时精光乍现。

“你要做什么!”

“父亲!原昨晚已被大君打入死牢,今日问斩!”

这一句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跪在台阶上的老人,他怔怔地,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屈由握紧手中的梅花戈,缓缓拾级而上。忽听得身后一声低喝。

“放肆!”

“请父亲莫要再阻拦,由愿承担一切后果!”屈由头也不回,语调冷峻,目光坚毅。

“跪下!”屈伯庸又是一声暴喝。

“父亲!”屈由回首,他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起来。

“你跪还是不跪?”屈伯庸沉声问道。

扑通!

屈由咬牙切齿地缓缓退下几步,跪在了父亲身侧。

“你执戈面君,意欲何为?”老人虽面色苍白,但仍掷地有声。

屈由依旧咬着牙根,不发一言。

“回答我!”屈伯庸怒喝道。

“由只求将弟弟带回,保他平安。”屈由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略微颤抖。

“若带不回呢?”

屈由平静正色道:“那便兄弟执手同去!”

“你……”屈伯庸气结。

“父亲,由本为孤儿,自幼得您与母亲垂爱,与原弟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被另眼相看。正是因为您多年来的教诲与引导,由才得以领军沙场,为国效命。如今原弟被冤,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管?”

见父亲膝下血染的台阶,屈由又痛心道:“您多年来为国效力,当日高台之上更是为保护大君而身受了一剑,至今未愈。原以一介素手书生之躯拼死阻拦刺客离去,事后他又怎会行那勾结行刺之事?其中必有缘由与冤情。然而大君竟丝毫不顾念父亲您多年的劳苦,只凭一时之气、一面之断便将弟弟打入死牢,与刺客同处!这样的大君岂非昏……”

话未讲完,屈由只觉面上一痛。

“啪!”屈伯庸一个巴掌扇过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打了回去。

“逆子!”

“父亲!”屈由捂住脸颊,满面震惊。

“枉费我与柏惠多年来的心血,将你们两兄弟抚养、教化成人,如今竟无一懂得惕心保全、沉稳谨慎!”

屈伯庸颤颤地站起身来,不顾浑身麻木、伤口疼痛,抬手指着屈由继续骂道:

“我屈家出了一个勾结刺王还不够,你还要再加个弑君的罪名给我们吗?我们将你抚养长大,只为有朝一日让你逞一时之快而罔顾自己的性命吗?如今原儿性命攸关,也唯有我拼着一条老命日夜长跪于此,勉求君恩,尚有一丝转机。此时,府中空虚,只盼你身为长子能扛起家中顶梁,你的母亲与我屈家上下老小都在倚靠着你给他们定心扛鼎!这才是你对屈家义不容辞之责,才是我屈伯庸多年来将你视如己出之慰盼!”

听罢父亲这段斥骂,屈由如遭雷击般跪在台阶之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梅花戈“咣当”一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