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狂言(第3/5页)

多年来的父母恩情、手足之情、自卑惶恐之情,一齐涌上心头。父亲的一席话如重锤,击碎了他心中块垒,也击中了他刚毅面容下的脆弱。

“咣……咣……”随着两声沉响,台阶尽头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

台阶下方的父子立时惊醒,惶惶向上望过来,目光中夹杂着期盼与惊恐。

片刻后,两名宫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副小架慢慢拾级而下。旁边跟着一位身着红棕绢面、深黄里料、大菱形纹锦镶边的华美宫服之人,屈伯庸一眼便识出,正是楚王的贴身侍从木易。

走得近了,二人才看清小架上躺着一人,身着死牢囚服,一动不动。屈伯庸心下一沉,屈由更是脸色铁青,他们欲要举步,却又瑟缩踯躅,不敢上前。

终于,小架行至面前,只见屈原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地躺在上面,一件白衣覆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躯,深秋的风自他面上拂过,连双唇也是青白色。

“儿啊……”屈伯庸再也不能承受,扑到小架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但当幼子的尸体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感觉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他双手抬起欲要抚一抚屈原的面颊,尚未靠近却已颤抖得厉害。

屈由狂吼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握成拳,“嘭!嘭!嘭!”一声重似一声,狠狠地砸在青石铺就的台阶上,每砸一下,青石阶上便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痕。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小架,不敢看那曾经熟悉的清俊面容,不敢看那已经不再散发桀骜英气的闭合的双眼。

刚刚走上前来的木易被屈家父子的情状唬了一跳,惊在当场,半晌未能说出话来。屈由那如天降魔主,似要遇佛杀佛、遇神弑神般的模样,更是令他当下汗湿了襦衣。

“唉……大君……”他心中默念,“若是真……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大司马……”木易虽心中惊动,面上却仍是如常恭敬地唤着,“大司马切莫如此,二世子只是酒醉未醒,并无什么大碍,大司马与屈将军安心。”

“什么?!”屈家父子闻言大惊,双双错愕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木易,屈由更是一把将木易的手腕攫住。屈由自幼习武,本就力拔千钧,如今心绪激荡,失去了分寸,木易只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了一般。

“屈将军轻些使力……”木易不禁低呼道。

“啊,实在对不住,公公勿要见怪。”屈由方才发觉,赶忙收了力道。

木易的额头已布满一层细密汗珠,恳切地说道:“事关重大,木易怎敢胡言?昨夜大君思虑良久,亲至死牢中与二世子把酒理论,后来……世子不胜酒力,昏醉过去了。”

见屈家父子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神色,木易又道:“世子至今尚未转醒,应是连日惊吓劳困所致,大司马不必担心。大君已格外开恩,特赦二世子,您尽快携了世子一并回府休养吧。您如此年纪,连日长跪殿外,真是难为您了。”

“老臣叩谢大君开恩……”屈伯庸颤巍巍地跪倒,朝着台阶之上的宫门连连叩头。

“父亲……”一旁的屈由伸手搀住虚弱的父亲,眼里尽是喜极而泣的泪光。

木易见状也是动容,不禁低声道:“二世子此次当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能平安化解实属幸事。当今大君亦是心怀仁爱,深明大义。只盼大将军明白,莫要因而生了什么嫌隙……”

木易话未说尽,屈由却如何不懂其中之意,微一抱拳,低声应道:“多谢公公提醒,原弟能够逃过此劫,想来也少不了公公的说和帮衬,此恩屈由必当铭记!”

木易微笑道:“我哪有这等能耐,皆因大君兼听达明,才解了这一番罪过。”

言罢,他深深一揖:“恭送大司马,恭送大将军。”

初阳升起来,金色的光芒由近及远在楚国的大地上铺展开来。郢都高大的城墙外,一架马车在行人寥寥的道路上向东边的越国方向飞驰。用不了多久,一道楚王谕令便会传遍楚国的大小角落——

“越人无明,公然屡次行刺大君,忤逆天威,本当处以极刑。念无明乃因心系家国之仇,兼以文学侍从屈原力保,大君圣德,特赦其罪,逐出楚国以儆。望无明心感君恩,楚越修睦……”

清凛空幽的笛音传来,缓缓睁开眼,只见周遭遍生黑色的山石,向下望去,是飞瀑直下,寒珠四溅。整个人似是无处立足,双手在空中挥动也抓不定半分。猛听得身后一声嘶吼,转首却惊见一头暗赤纹豹扑将而来,利爪闪耀着明晃的光华,直抵咽喉。惊惶之余,足下更是半分稳定也无,口中疾呼尚未发出,人已一头栽入了雾气浓重的深渊之中……

“啊……”屈原大叫一声,猛地弹起,惶惶四顾,额上满是汗珠。

“原,你醒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即屈由憔悴疲倦的面容出现在面前。他一直和衣倚靠在床边,适才的惊叫声将他吵醒了。

“哥哥?”屈原有些糊涂了,再次定睛四下打量,“这是……在府中?”

“听闻昨夜大君赐酒,你饮醉了,一直昏睡到现在。今早,大君着人将你送出宫,并传谕全国,特赦无明,仅以驱逐处之。”

“果真?!”屈原惊喜交加。

“岂能有假?不然你如何能从死牢中脱身?”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屈原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颊,跳下床,脚步蹒跚地推开窗子。

窗外暖阳倾泻进来,风在他身上一卷,屈原一个冷战,顿时神清目明起来。

“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要不老实吗?”屈由立刻捡了一件玄纹大氅披在他肩上,叮嘱道,“你莫要兴致来得太早,父亲已吩咐你一醒来即刻至祠堂候着。”

屈原一听,立刻苦了一张脸:“必是要责罚于我!”

屈由正色道:“你可知道,自你被大君带走,父亲不顾自身伤口,一夜长跪于殿前阶下,以盼大君开恩。”

屈原心中大震,望向祠堂方向:“父亲……”

屈由声音低沉地对他说:“待会儿父亲必要严责于你,你切不可忤逆。你此次惹出的事端,险些将我们屈家上下陷于危难。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与缘故,也不可再顶撞父亲,你可明白?不然,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必不轻纵了你!”

屈原吃惊地望着向来宠溺自己的兄长。

片刻后,他抿紧嘴唇,缓缓颔首:“哥哥教训得是,灵均明白了。”

“啪!……”

“德行广大而守以恭……”

“啪!……”

“聪明睿智而守以愚……”

响亮的鞭声与闷痛的朗诵声交织回荡在屈府肃穆空旷的祠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