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真相(第3/4页)

梦魇过去,屈原从床上坐起,额上汗水淋漓,手臂上的鞭伤丝丝隐痛,他当下肃容自语:“不,我屈灵均一定要改变权县,改变这天地。”

次日屈原精神好转,束发更衣,欲入宫尽文学侍从之职。家仆拿起那件鞭破的青色深衣问是弃是补,屈原温色道:

“这件且原样放着,加以樟木防蠹,单独置一漆箱内。”

于是家仆侍以松柏色鹤鹿花草纹织锦深衣,佩以峨冠博带。

自周朝起,城郊西斋即是太子学宫,至楚王熊槐时,也于章华台西面修建兰台,方便太子宫内读书。屈原一步一步走过章华台,复道回廊,朱红画壁,高台层叠,其间奇花异草不胜枚举,拾级而上,如入天宫。楚宫多高台,一因楚地湿热多雨,高台利排水,二因楚国重巫,高台以祭天。楚人向来浪漫多思,楚灵王做乾溪之台,五百仞之高,欲登浮云,以窥天文。然而这万般精细华美、万种钟磬之音都在宫台之内,宫外不出十里,战事频繁,民生困顿,楚王大概一无所知。

屈原这一路所思,已不止于先哲诗句、兰草美人,他前所未有地急切地想去权县履职,除了一点私心以外,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切身体会楚国百姓之疾苦,以寻求强国之本。

此刻的兰台宫内,帘帐低垂,铜薰袅袅。屈原身为太傅,手握竹简踱步而述:“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

公子横昏昏欲睡,欠伸不止,拿过一支笔,将楚篆“大”字,加一横、一撇,末尾添一弯,使“治大国”俨然变为“治犬国”。

“子兰,你看。”公子横斜举起书简,低声唤子兰,掩口而笑。

公子兰素知兄长荒诞,心中嗤笑,却回他一脸赞赏。这无聊之举也被屈原看到,于是他停下脚步问道:

“子横,依你之见,什么是‘治大国若烹小鲜’?”

公子横不假思索说道:“这无非是……”

一时却想不到像样的见解,便话锋一转:“这我兰弟都知道,何须问我?”说罢看向子兰。

公子兰早已习惯他无赖胡为,稍一思忖便道:

“夫子,小鲜即是小鱼。小鱼鲜嫩,烹煮时需小心缓慢,万不可频频搅动,否则鱼肉松散破碎,难免调味不均、色相俱毁;治国也是同理,不能频繁改制,扰乱上下人心。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老子以烹鱼喻治国,实是提倡无为而治。”

屈原徐徐点头,抚掌称善。

子横却不悦:“什么无为而治,夫子出题我让你答,这便是我的无为而治。”

“子横此言,并非全无道理。”屈原颔首,接着说道,“昔日老子作《道德经》,其中有言:‘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但老子的无为而治,并非无所作为,而是以无为而有为。”

不知何时,楚王已站在窗外,眉目含疑若有所思。

“以无为治国,实是以法治国。凡事关心则乱,唯独法制井然有序。无为而治于帝王和储君,则是清心洞察,知人善任,君王不必也不可事必躬亲,只需将适合的臣子加以适合的官职,使万事互相效力,互得益处。”屈原谆谆教诲着。

公子横一片漠然,随口道:“不过烹鱼之事,如此申引何趣?大楚国君,自以大局疆土为重,我楚国七百年历史,一鱼是残是整,有何挂碍?”

“太子!”屈原忽作正色,厉声愠道,“这楚国,不只是楚王和你的国,不只是王公贵族的国,它更是所有庶民百姓、贩夫走卒的国!”

公子横一震,这夫子向来温文敦厚,今日竟忽然恼怒至此,只好垂头起身唤道:“夫子……”

“善,大善!”楚王抚掌而入,“屈子今日所言,不谷闻所未闻。”

屈原一惊,即落落行礼。

公子兰与公子横亦俯身行礼,齐声道:“父王。”两人对视一眼,各怀心事,亦想看楚王如何对待屈原。不想楚王挥挥手道:“今日不谷与先生论道,你们且下去吧。”二人只好行礼以退。

楚王负手而立,冷眼看屈原道:“自古《诗经》唱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先生寥寥几句,便是连先祖都不认了。”

“灵均不敢。”屈原俯身一揖,却是清清正正,面无惧色。

先秦以前的君臣,并不似后日拘谨。大争之世,旦夕存亡,各国君王皆是求贤若渴,齐聚人才,尤恐待遇不佳,他日为敌国所用。

“大王,且来这边。”屈原引楚王走出学室,拾级而上兰台。此时已是又一年的仲夏,兰台之下繁花遍地,群鸟飞舞,远山薄云氤氲,云梦泽一片黛蓝。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以为,‘王’,意指王法,而并非君王。”

屈原顿了一顿,见楚王并无愠色,即和楚王并肩扶栏而立。

“大王看今日云梦泽何其美,殊不知数百年前何其荒。”

“嗯。”楚王应声不答,听屈原缓缓道:“于一国而言,百姓如泽中之水。水若不安,波澜暗涌,则水患无穷;水若流失,日久天长,泽必成干涸枯地。”

楚王已有不悦之色,冷冷道:“倘若泽不存水,水亦何安?”

“大王,汪洋中是水,塘泽中是水,江河湖海、云霜雨露,无处不是水。水不会消失,但云梦泽有水为泽,失水则为荒野。”

接着,屈原一拱手道:“大王不知,如今,我楚国有雄兵百万、十年余粮。但若楚国继续苛政,置百姓于水火,不出十年,必匪盗险恶,民生凋敝,楚国危矣!”

“放肆!”楚王厉声道,但他亦眉头紧缩,神色忧虑。过了半晌,缓缓道:“屈子,不谷并非不明白,先王打下的楚国如今虚有繁盛。只朝中人心难测,各怀鬼胎。我重灵均,望灵均亦不负我。”

屈原见熊槐以“我”相称,实是一片推心置腹。

“谢大王!灵均必不负大王!”屈原深深一揖,随即道,“那么灵均三日前所求之事,大王可答应了?”

“下权县任县尹,以亲身近民情,灵均有心,不谷自然成全。权县离我郢都最近,若权县能治得太平安康,灵均之法,便可在整个楚国推行。”

屈原叩首行礼道:“谢大王,灵均九死不辞!”

屈原不知自己走后,楚王独自凭栏,远远跟着的心腹宦官走上前,恭敬道:“大王,权县看似静水无澜,实则景昭两家势力均在,屈原一介书生,此去……”楚王轻轻摇头,对着那片黛蓝色云梦泽轻叹一声:“诗人治国,螳臂当车,他不谙世事,需砺炼才知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