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真相(第2/4页)

“好,来得好!”莫愁一抹眼泪便往外走,浑身的怒火像暴雷一样蓄势待发。

“莫愁,你肯见我了?”屈原看到她又惊又喜,问道,“蒙远怎样了?”

“与你何干!”莫愁厉色道。

屈原一震,只想着莫愁大概还记着前日争执,只好温言道:“莫愁,你这执见对我不公,你我的出身不能选择,但我心如明镜,天地可鉴……”

青儿当下喝道:“别说了!”莫愁却在一边静色道:“不,让他说。”

“屈原不才,莫愁姑娘前日问我:人若不分贵贱,为何沙场前线都是农奴平民?我只问大家,楚国是贵族的楚国,还是农奴平民的楚国?我们的土地养育着贵族,还是养育着农奴平民?大楚有难,将军百战沙场,兵卒义不容辞,贵族和农奴平民各司其职,这才是我们共同的楚国。”

莫愁冷眼看他,只听屈原的声音越发激奋:“贵族自古领王命、赴沙场,我屈家军世代效忠楚国,无数将军战死沙场。贵族尚可如此,农奴平民岂可对家国命运熟视无睹?蒙远带病被征,确失妥当,但他日痊愈之时,亦当为国征战,方是我铁血男儿!”

一片寂静之后,有人嗤笑,大家陆续散了。

屈原满心诧异,还未回神,却被莫愁一把拖进屋内。待他踉踉跄跄地站定,抬眼便看到草席上的蒙远已是枯槁灰白,不禁浑身一凛。

“你说啊!你对他说!”莫愁一声怒吼,眼泪喷涌而出。

“怎……怎么会这样?”屈原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试他的鼻息,却被莫愁一把拨开:

“别碰他!”

看着莫愁悲恸欲绝,屈原心中震痛,不知该如何言语。

“屈公子,我再问你:草芥如家父,毒日头下打鱼种地;蝼蚁如蒙远,吞刀吐火讨饭钱。我们赋税一文不少,却没拿过楚国一文钱。你说这是谁的国?收起你虚伪的好意吧,我不接受!要为国杀敌,谁拿了楚国的俸禄谁去!”莫愁抑制怒火,看着眼前的屈原,厉色冷声道,“屈公子,从此你做你的王公贵族,我做我的农奴女子,还望互不相扰。”语落一揖,转身欲走。

“莫愁!”屈原一把拉住她,不料莫愁猛一甩手,抄起一条鞭子,狠狠抽了过去。

“啊!”屈原一声惨叫。一条巨大的裂口在青锦宽袖上豁开,精细的凤鸟绣纹被拦腰斩断,手臂皮肉绽开,一颗颗血珠争先涌出,污了那赫赤凤鸟、苍青云纹。

“屈原,我不怕你屈家权势,今天我给你这一鞭,一要你亲偿蒙远万分之一苦痛,二是以此警告,今后你胆敢再扰,来一次,便领一鞭。我莫愁此生此世不想再见你!”说罢转身疾走,一路风尘。

屈原怔在原地,天旋地转。他刚刚大义凛然的慷慨陈词,在整个时空向他漫来。他在那时空的中心,周围尽是谩骂和嘲笑。他绝望地看着自己,这个人此刻如此无知可笑,甚至可鄙。

众人渐渐散尽,百戏班的姑娘们各怀心事,待到月上天心,三三两两倚靠着睡了。莫愁却心下惨淡,一夜无眠,独自在屋内为蒙远守灵。夜深之时,身后房门吱嘎一响,青儿擎着烛火进来,见莫愁坐在蒙远棺前怔怔出神。青儿知道莫愁心事,只好轻抚其背道:“姐姐……”

莫愁回神,只默默从怀中摸出一卷绢帛,铺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楚篆诗文。莫愁一声轻叹,含泪从青儿手中接过烛台,拎一角燃起,口中念念: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火苗跳动,青烟骤起,莫愁一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公子,从此你是你,我是我。”

语毕,绢帛成灰,柔肠寸断。

屈原那夜不知是如何回来的,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径直走向昔日贵公子饮酒的船舱。那几人见他两眼通红,曲裾深衣上有斑驳血迹,谁也不敢近前来劝。屈原只管闷头喝酒,酒入愁肠,几分迷醉,抓过身边人便问:“人是否生而贵贱?为什么我生为贵族,她生为庶民?”

那人只晓得他醉了,便胡乱应付道:“人各有命,贵贱有别,天命不可违。”

“不,我不信天命,我倒要问天!拿笔来!”屈原一喝,立即有人递上兔毛软毫与莹白绢帛。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众人但见屈原口中念念有词,笔下如有神通,似癫似狂,皆屏音息气,不敢作声。

“惊女采薇,鹿何佑?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绢帛用尽,一案诗篇堆砌,墨香尤新。船外月光盈盈,水声弥漫,屈原已伏案而眠。

今夜船内皆是旧日相识,几人略一商议,叫来车辇,将他送回屈府。柏惠闻讯赶来,见屈原满身酒气,一脸颓然。

“怎么喝成这样?”柏惠心中一痛,又见他袖筒残破,手臂上似有鞭伤,不禁“啊”地叫出声来。身边屈由已猜出几分,近前看了看道:“母亲且安心,原弟这伤不深,不出几日便好。”柏惠盯住屈由道:“他这是去哪儿了?”屈由一时迟疑,推说不知。

“莫愁……莫愁……”屈原昏睡中喃喃自语。柏惠一怔,只为他盖好了丝衾薄被,默然看了一会儿,便退出了。

深潭之下,屈原挣扎着,一身白衣在水中漂荡。他奋力睁开眼寻觅着什么,这时,山鬼从远处游来,长发在水中招摇。

屈原定住,山鬼妩媚一笑,看着他,眼中似有万千言语。两人在水中对视、旋转……屈原伸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她。焦急之中,山鬼忽然开口说话:

“你害了蒙远,是你害了蒙远。”

“不,不是我……我说过,我要改变权县,我要改变这天地!”屈原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水中荡漾开去。

“你改变不了,你改变不了权县,因为你是屈公子,你离不开你的屈家府邸、锦衣玉食……”

山鬼越来越远,声音也越加飘忽。

屈原心急如焚,想嘶喊道:“我可以,我一定可以。”无奈如万鬼扼喉,万石压身,拼尽力气挣扎,终于夺回一口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