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2/4页)

“我唯一要的,”她最后说,“就是他们不要再烦我了。我真的必须好好吃我的稀粥了……”她满怀希望地朝阿切尔眨了眨眼睛。

正是那天晚上,他一到家梅便宣布打算为表姐举办一个送别晚宴。自从奥兰斯卡夫人逃到华盛顿后,他们之间便再也没有说起她的名字,阿切尔惊讶地看着妻子。

“晚宴——为什么?”他质问。

她脸红了:“但你喜欢埃伦——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的确非常好——你这么安排。但我真的看不出——”

“我想这么做,纽兰德,”她说,默默站起来,走到书桌前,“这些邀请函都写好了。母亲帮我写的——她同意我们应该这么做。”她停下来,局促不安却仍面带微笑,阿切尔忽然看见他眼前站着的是家族的一个缩影。

“噢,好吧。”他说,茫然地盯着她塞进他手里的宾客名单。

他在晚餐前走进会客厅时,梅正弯腰对着壁炉,尝试让木柴在洁净的瓷砖这个它们并不习惯的环境里燃烧起来。

落地灯全都点亮了,范德卢顿先生的兰花显眼地放在各种现代瓷器和时髦银器中。大家都认为纽兰德·阿切尔夫人对会客厅的布置大获成功。镀金的竹花架中适时换上了报春花和瓜叶菊,挡住了到飘窗的路(老派的人则更喜欢用小型维纳斯铜像)。浅色织锦沙发和扶手椅巧妙地围在豪华的小桌四周,桌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银制装饰物、陶瓷动物和风化的相框。盖着玫瑰色灯罩的落地灯像棕榈林中的热带花朵一样高挺。

“我想埃伦还从没见过这个大厅亮灯的模样呢。”梅站起来说,因忙乱而涨红了脸,眼中带着情有可原的自豪。她倚靠在烟囱旁的黄铜钳子倒了,发出的响声盖过了她丈夫的回答,他还没来得及重新说话,仆人便通报范德卢顿夫妇到了。

其他客人也很快陆续到场,因为众所周知,范德卢顿夫妇喜欢准时用餐。厅里几乎站满了人,阿切尔正向塞尔福里奇·梅里太太展示维尔贝赫文那幅涂着厚厚清漆的小画《羊的研究》时——那是韦兰先生在圣诞节时送给梅的——发现奥兰斯卡夫人站在他身边。

她异常苍白,黑发因此看起来比以往更浓密厚重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又或是因为她在颈上缠了几圈琥珀珠子项链,他忽然想起了儿时聚会上一起跳舞的那个小埃伦·明戈特,那是梅多拉·曼森第一次将她带回纽约。

在琥珀项链衬托下,她的面色很难看,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礼服并不得体:她的脸看起来没有光泽,几乎丑陋,他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爱她。他们握住了手,他好像听见她说“是的,我们明天坐‘俄罗斯号’出发——”,然后是一阵毫无意义的开门声,过了一会儿,梅的声音传来:“纽兰德!晚宴已经宣布开始了。你把埃伦带进来好吗?”

奥兰斯卡夫人搀着他的手臂,他留意到那只手没有戴手套,又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和她坐在二十三街的那个小厅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手。所有从她脸上失落的美似乎都流落到他袖子上那修长苍白的手指和略带凹陷的指节上。他暗想:“即使只是为了能再次看见她的手,我也愿意随她而去——”

只有在名为款待“外宾”的宴会中,范德卢顿夫人才会屈尊退居主人左侧的位置。奥兰斯卡夫人是“外国人”的事实在这场致敬送别中被强调得恰到好处。范德卢顿夫人和蔼地接受了她的位置被取代,无疑是认同这种做法。此外有几件事是必须要做的,而且必须漂亮彻底地完成。其中一件就是——在老纽约的规则里——当一位女亲戚即将被逐出家族时,族人要在她身边聚首。现在,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到欧洲已成定局,韦兰一家和明戈特一家不遗余力地宣示他们对她坚定不移的喜爱。坐在餐桌一头的阿切尔惊叹地看着这个让她重新受到欢迎的无声而不懈的举动。由于家族的首肯,对她的抱怨被噤声,她的过去被容忍,她的现状也是一片光明。范德卢顿夫人对她还算和颜悦色,这是她最接近热诚的举动了,而坐在梅右边的范德卢顿先生顺着餐桌看了一眼,纯粹为了证明他从斯凯特克里夫送来康乃馨是合情合理的。

出席这个场合的阿切尔似乎处于一种无足轻重的奇怪状态,仿佛飘浮在吊灯和天花板之间,唯独不知自己在晚宴中起什么作用。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平静饱足的脸,这些看起来天真无辜的人正专心致志地享用梅的潜鸭,就像一群默不作声的同谋,而他和他右手边的苍白女子就是他们谋划的目标。然后,在一束由许多破碎微光组成的巨大的亮光中,他意识到在他们所有人眼中,他和奥兰斯卡夫人是一对情人,是“外国”词汇里特有的有最极端意义的情人。他猜,几个月来他一直处于无数双静静观察的眼睛和耐心倾听的耳朵中心。他察觉到,通过他不清楚的办法,将他与同谋拆散一事已经成功,现在整个家族都围绕在他妻子身旁,心照不宣地认为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进行猜测,而这次招待纯粹是因为梅·阿切尔单纯地希望亲切地送别她的朋友和表姐。

这是老纽约“杀人不见血”的方法:人们恐惧丑闻甚于疾病,重视体面多于勇气,并且认为除了煽风点火的行径以外,没有什么比“当众出丑”更没教养的事了。

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在他脑海里浮现,阿切尔觉得自己就像一名囚犯,被关押在保卫森严的营地中。他看了餐桌一圈,从他的囚禁者一边吃着佛罗里达州运来的芦笋一边讨论博福特夫妇的语气中,猜测他们有多么冷血无情。“这是在警告我,”他想,“我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宁愿做暗示和比喻而不采取直接行动,宁愿保持沉默而不冲动评断,这种死一般的感觉像家族墓穴的大门一样将他牢牢紧闭起来。

他笑了,然后看见范德卢顿夫人惊恐的眼神。

“你觉得这可笑吗?”她表情痛苦地微笑着说,“当然了,可怜的里贾纳打算留在纽约有荒谬的一面。”阿切尔含糊地说:“当然。”

此时,他意识到奥兰斯卡夫人另一侧的客人已经与他右边的女士相谈甚久。同时,他看见安详端坐在范德卢顿先生和塞尔福里奇·梅里先生中间的梅往餐桌这边很快地瞥了一眼。显然,男主人和他右边的女士不能一言不发地吃完整顿晚宴。他转向奥兰斯卡夫人,她报以苍白的微笑,似乎在说:“噢,请一定坚持下去。”

“你觉得旅途劳累吗?”他对自己语调的自然感到惊讶,她回答说正相反,她很少如此舒适地旅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