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时间的人(第3/4页)

这只手也没能提着这盏灯多久。

残破的手提灯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幽幽的光。汪楚琳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那个健壮的男人坐在床边,威严地看着她。

“这间房不错,那个女人死了,你运气很好。”男人说。

汪楚琳知道,他们都叫他“爸爸”。她想起自己被唤醒,被枪顶着,带到这里来。这是这个男人的地堡。提灯人呢?

“饿不饿?”男人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汪楚琳像被蜂蜇一样抽回手,吼道:“滚开!”

男人举起手。“没问题,我走了。”他把手提灯举到面前,带走了它。

汪楚琳恐惧地看着那盏灯离开。

下一刻男人又出现在房间里。

“过了多久?”汪楚琳问。

“我想想,两天?三天?一个月?这重要吗?”男人意味深长地望着汪楚琳,“重要的是我回来了。”

“给我吃的。”这次汪楚琳说道。

男人出去了,然后又出现,伸着头问:“上次你要什么来着?”

汪楚琳不想回答他,但还是强忍着说道:“给我吃的。”

男人又出去了,出现时端着一碗粥。他喂她喝了粥。

男人搓着手提灯,说:“我猜你能维护这个东西。”

汪楚琳要来工具,把手提灯拆开来,逐一检查各个部分的状态。电路氧化得很严重。读到计时器的数据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上面显示时间发生器已经运行了324年6个月。

“这个灯是从哪来的?”她问。

“不知道。”男人耸耸肩,“有个朋友叫醒了我,说他弄到这个灯,他没有给我的意思,我就自己拿咯。”

汪楚琳抚摸着灯壳上的痕迹。“你知道吗,这块放射性同位素电池的设计寿命是280年,电池已经使用了324年。灯随时可能停机。”

男人抓过手提灯仔细端详。“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耍我。”

“这是人类唯一拥有的时间!”汪楚琳声音颤抖。

“人类是谁?”男人拿手提灯在手上掂掂,贴到汪楚琳脸上,“你——来修好它吧。”

地堡里的资源很缺乏,男人有时会叫人搬来实验设备,但是不允许汪楚琳出去,不会答应她的大多数要求。根据汪楚琳几次在地堡里行走的经验,“爸爸”在地堡里养了四五十人,每个人都用单独的房间分隔开。修理时间发生器的工作进展很缓慢,替换任何一个零件都几乎是一项堪比登月的工程。

“你知道我把多少时间分给你了吗?”男人在汪楚琳耳边说。

汪楚琳躲开他。“还不够,我看到计时器跳的时间比我的时间快多了。”说到这里,她感到有点绝望。

“耐心,也是由时间组成的。”男人微笑着说。

汪楚琳没有说话。

“告诉你那些时间我是怎么用的吧。”男人说,“每当对那些女人厌倦了,我就独自去旅行,开着车子,用坏了就换一辆。我去过风景最好的地方,把车开下瀑布看激起的水花。我去过大陆的最远端,在永恒的夜空下看外面那个宇宙,它已经死了,还是很美。有时我会解开一些人,我见过很多人对提灯的态度,没有什么新鲜的。但是——”男人又把头凑过来。“我想带你去。”

汪楚琳抽泣起来。时间中无数的宇宙涌来,变幻着各种几何形状,吞噬着,包裹着,嚎叫着。

汪楚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当孩子降生的时候,她像一个溺水者又看见了水面的天光。这是一个女孩,像爸爸,也像妈妈。

这不是地堡里唯一的孩子。所有的孩子聚集在一个房间里,在同一个时间里被喂养。汪楚琳为如何抚养孩子的问题和男人争吵不休,她得到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当孩子们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差别开始显现。

懦弱、愚钝、乖僻的孩子会被剥夺成长权。他们被带到一个叫“空房间”的房间,房间里是挤挤攘攘的孩子,新来的孩子挤进人群的缝隙里。男人离开,房门锁上。由于孩子们的时间是如此之短,他们脸上的惊惧还未来得及褪去,他们只看到房门不停打开关上,光亮像电风扇后面的灯一样闪烁,不停有孩子涌进来,源源不断。

当汪楚琳的孩子被送进“空房间”的时候,她发疯似的追上去,看见了“空房间”的景象。

“放她出来,给我抚养的时间,否则你的提灯永远换不了电池!”

男人脸色阴沉,用一把手枪顶着汪楚琳的脑袋。“我希望我刚才听错了。”

汪楚琳嘿嘿地笑起来。“开枪吧,和这时间一起完蛋。”

男人重重地放下枪,走了。下次回来时,手提灯的计时器又跳了一年。

汪楚琳争取到了女儿的抚养权,有时还能有单独的时间。女儿渐渐长大,异常聪明,把地堡里能找到的书都读完了,有时会和母亲一起参与研究工作。男人的身体每一次见面都在老去,头发和牙齿渐次脱落。

女儿七岁这年,男人浑身是血地出现。他刚镇压了一场反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吐着血泡,看着汪楚琳和女儿,挤着气说:“你们是对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他递过手提灯。“拿上,趁我还没死,走吧。”

汪楚琳接过手提灯,和女儿一起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汪楚琳和女儿在郊外的木屋住下来。汪楚琳给女儿找来更多的书,给她过生日,带她旅行至无人之境,像盲人摸象一样触摸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她们还逛遍了所有的博物馆。

电池依然没有进展。汪楚琳发现断电计数器已经记录下几次断电。她做好了准备,哪一次睡下就不会再醒来,哪一次睁眼看到的将是永恒的景象。

女儿十四岁生日后不久,汪楚琳的下身大出血再也止不住。她叫来女儿,把研究资源交给她,把手提灯交给她,嘱咐道:“你去,找一个提灯人,如果他还活着。他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女儿哭泣不止。

汪楚琳摸着她的脸蛋,笑起来。“去吧。他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但是请给他时间。”

提灯人在洁白的床上醒来,面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

时间恢复了?他心中一惊,使劲抬起头来,看见了摆在旁边的手提灯。一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女孩向提灯人解释了原委。

“我自学了五年医学知识,没有救活我妈妈,却救活了你。”女孩语气中带着一点责怪,又带着一点期待。

提灯人望着眼前这个女孩,惊叹时间的杰作。他感觉她是比自己更了解时间的人。然后他努力想爬起来,一刻也不想耽搁。

他们重新启动了研究项目,为此准备了足够的耐心。很多的时间被交付出去,等待开花。研究所里的庭院有人打理,长出了苔藓和嫩草。到后来,这个项目甚至可以同时组建起五六人的团队。时间流过人身上,积累下痕迹。这个痕迹无形,却比高山大海都要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