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徘徊(第4/12页)

我从灌木边上又偷瞧了一眼,看向那位女郎,不知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引起了他这样的反应。我几乎看不清她,因为她背着风,又用围巾包住了头发。她侧身坐着,脸朝向明日桥。对我来说,她跟房子一样没趣,但她似乎对这位青年来说很重要。

“她是你的朋友?”我回头看他。

“不,不是朋友,迈寇。是一个象征。一个我们所有人心中爱的象征。”

“她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理解这种解释。

“埃丝蒂,世上最美丽的名字。”

埃丝蒂:我以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于是轻声念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你说你——”

“等等,迈寇。她过一会就会转过来。你能看到她的脸。”

他的手扣在我肩上,好像我俩是老朋友似的,尽管我还是对他有戒心,可他这动作是在向我表达善意。他在与我分享,分享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物,我为此感到荣幸。

我们一起探身偷偷摸摸地望着她。我听我的朋友在耳畔低喃她的名字,轻柔得宛如密语。过了好一会儿,仿佛航道上的时间旋涡将这呢喃卷去轻送与她,她扬头抖落围巾,站起身。我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她,可她已经转过了身。我目送着她步上公园的斜坡,朝树林后方的楼房走去。

“她是不是很美,迈寇?”

我还太小,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在那个年纪对异性的唯一认识就是我的两位姐妹在气质和形体上与我并不一样。世上还有其他有趣的事物在等待我发掘。再怎么说,埃丝蒂的脸我一眼都没瞧见。

眼前的青年显然已被那位姑娘迷得神魂颠倒,我们目送她穿过远处的树林时,我的注意力一半在她身上,另一半在他身上。

“我真希望自己是那个她爱的人。”他最后说。

“你……爱她吗,先生?”

“爱?我的情感太崇高,不能用这样一个字概括。”他垂眼俯视我,一瞬间让我记起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以后,父亲有时会流露出的那种傲慢的蔑视,“爱属于情侣,迈寇。我是个浪漫派,要崇高得多。”

我开始觉得我的同伴相当自以为是,还试图把我也卷入到他的激情里去。我却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忍不住要指出他的自相矛盾。

“但是你说过她正在等情人。”我说。

“只是推测。”

“我以为你就是她的情人,还不想承认。”

我一副贬损的口吻,但是这话让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细雨又下了起来,如同潮润的薄纱蒙住四周。青年突然起身走开。我想他已经厌烦了我的陪伴,正如我已厌烦了他。

“我会教你怎么回去。”他说,“跟我来。”他动身朝时间桥走,我跟上他。“你得原路返回。你跳过来的,对吧?”

“没错。”我喘了口气。要跟上他不容易。

我们走到桥头时,青年离开小路穿过草地来到航道边上。我落在后面,不敢靠得太近。

“啊!”年轻人轻呼一声,端详着脚下潮湿的土壤,“看,迈寇……这一定是你的脚印。这里是你落脚点。”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贴在他身后站住。

“把脚踩在这印子上,往桥上跳。”

虽然时间桥的金属边缘离我们所在之地不过一臂之遥,可看起来跳不过去,特别是在桥面比岸堤高的时候。我指出了这一点。

“我帮你。”青年说,“你不会滑脚的。好了……往桥上看。地上有个划痕。你看到了?你得瞄准那里。尽量在落地时让双脚踏在划痕两边,然后你就能回到来时的地方了。”

这似乎根本办不到。他指向的位置被雨淋湿,看起来很滑。如果我落地不稳就会跌倒,更糟糕的情况是我会往后跌倒掉进通量流里。虽然我觉得我的新朋友说得没错——我应该原路返回——可感觉不对劲。

“迈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那个标记是我留下的。我自己就这么跳过。相信我。”

我想到父亲和他的怒火,于是终于走上前,把脚踩上之前落地时压出的足迹。雨水汩汩沿着泥泞的河岸流淌,落入通量流,我注意到它们往下滴落碰到通量流时会突然回弹,就像父亲每晚喝威士忌时滑过杯沿的酒滴。

青年一把揪住我的皮带,抓稳了免得我落进航道。

“我数到三,然后你就跳。我会推你一把。准备好了?”

“好了。”

“你会记得埃丝蒂的,对吧?”

我扭头回看。他的脸离我非常近。

“会,我会记得她的。”我答,并不诚心。

“那好。准备。要跳得可远了。一……”

我看向脚下和两旁航道里的流体。它闪耀着奇异的灰色光芒。

“……二……三……”

我往前跳起的一瞬,年轻人从后面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立即感受到通量场里噼啪响的电流,再次听到耳边的大声咆哮,霎时眼前一黑。我的脚碰到时间桥边,一跤绊倒往前趴摔在桥面。我丢人地往前冲滑,撞到站在那里某人的腿上,脸贴到了一双擦得明光锃亮的鞋。我抬眼瞧。

眼前正是父亲,大惊失色地低头瞪着我。我对那个骇人时刻的记忆仅仅剩余他怒视着我的表情以及他头上那顶黑色的卷边高礼帽。他高大得像座山。

5

我的父亲并不看重短暂严厉的处罚,于是不端行为投下的阴影让我挨了好几个星期。

我觉得自己犯的全然是无心之过,而今为之付出的代价却过于高昂。然而,在我们家里,唯一的公正就是父亲认定的公正。

尽管我主观认为自己在未来只逗留了大概一个小时,可是对我的家人而言则已过去五六个钟头,到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我迟迟不归引发了父亲的愤怒,尽管我如那位同伴所讲跳过了三十二年,回程错过几小时其实微不足道。

我从未有机会为自己辩解。父亲厌恶听到借口。

只有莎琳和特蕾泽两个人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们一个简化的故事:我说自己跳到了未来,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以后,就独自逛一逛公园,然后再跳回来。这样的故事已经足以让她们满意。我一个字也没提那个傲慢的青年,也没提那位坐在长椅上的年轻女郎。(莎琳和特蕾泽在听到我一跃蹦进遥远未来的时候就已非常惊诧,不过我能安全返回则让历险故事的结局变得无趣。)而我自己心中对这场历险的感受五味杂陈。我花费非常多的时间独处——对我的处罚之一就是每周只能进一次游戏室,必须更勤奋地学习——用来努力搞明白我的所见所闻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位女郎,埃丝蒂,对我而言几无意义。她当然在我关于未来的记忆中有一席之地,可那是因为她把我的同伴迷得神魂颠倒,我是由着他才记得她,她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