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萨迪与将军 第十八章(第4/8页)

下一次他还会说对不起。还有再下一次。

玛丽娜把琼带回罗塞特从前的房间。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冰箱边,拿出什么,吃了起来。

7

第二天傍晚,正当李和玛丽娜坐着吃晚饭的时候(琼躺在客厅地面上,在毯子上踢着腿),玛格丽特从温斯考特路公共汽车站一阵风般走来。

今天晚上,她穿的是蓝色的裤子,由于屁股很大,裤子很不合身。她背着一只大布袋。顶上露出玩具小屋的红色塑料屋顶。她走上门廊台阶(再一次敏捷地避开损坏的台阶),门也没敲就走了进去。

我犹豫着是否要拿定向麦克风——这是又一个我不需要知道的场景——但最终妥协了。没有什么能像家庭争吵这般诱人,我想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或者可能是强纳森·法兰森[139]说的。

等我把线插进去,从敞开的窗户缝里对准街对面敞开的窗户时,争吵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想让你知道我们在哪儿的话,见鬼,我就会告诉你!”

“瓦达告诉我了,她是个好女孩。”玛格丽特平静地说。李的怒火像夏天的暴雨一样将她从头到脚冲刷了一遍。她正在把杂乱的盘子放到柜台上,速度宛如赌场的发牌人。玛丽娜看着她,充满惊讶。玩具小屋放在地上,琼的婴儿毯旁边。

琼踢着腿,忽略了小屋的存在。她当然会忽略。

四个月大的婴儿能对玩具小屋做什么呢?

“妈,你让我们自己过吧!你不要买东西来了!我能照顾好我的家庭!”

玛丽娜也附和说:“妈,李说不。”

玛格丽特开心地笑了。“‘李说不,李说不。’亲爱的,李是在说不。这个家伙一辈子都在这么说,一点用都没有。妈会搞定他的。”她捏了一下李的脸,就像是一位母亲在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做了什么淘气又可爱的事情之后在他脸上捏一下一样。要是玛丽娜尝试这么做,我敢肯定李会把她的脑袋敲碎。

不知什么时候,那帮跳绳女孩来到了这片被称作草坪的空地。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吵架,就像环球剧场的站票观众聚精会神地观看莎士比亚最新的戏剧。不过在我们正观看的这部剧中,泼妇成了主角。

“晚饭她给你做的是什么,宝贝儿?好不好吃?”

“我们吃的是炖肉。格雷戈里那家伙送了些莱特超市的优惠券。”李的嘴在咀嚼。玛格丽特等他继续说。“你想来点儿吗,妈?”

“炖肉很不错,妈。”玛丽娜笑容之中带着希望。

“不吃,我吃不下那样的东西。”玛格丽特说。

“天呐,妈,你都不知道是什么!”

李的话跟没说一样。“我的胃会受不了。还有,我不想等到八点以后坐公交车。八点以后车上有很多醉鬼。李,宝贝儿,你得把那台阶修好,免得有人摔断腿。”

李嘟囔着说了什么,但是玛格丽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她像老鹰捉田鼠一样扑过去,抓起琼。从望远镜里看,婴儿惊吓的表情十分清晰。

今晚我的小美人儿怎么样?我的小甜心?我的小宝贝儿?

她的小宝贝儿极度恐惧,开始号啕大哭。

李走过去想接过孩子。玛格丽特的红嘴唇被牙齿劈开,算是咧嘴笑吧,如果你想仁慈一些的话。

那看上去更像是一阵咆哮,冲着我来的,也是冲着他儿子来的,因为他退了回去。玛丽娜咬住嘴唇,眼睛圆瞪,充满沮丧。

噢噢噢噢,琼!琼——莫尼——斯波尼!

玛格丽特在破旧的绿地毯上前后走动,没有意识到琼哭得越来越悲伤,也没有意识到李越来越生气。难道哭声让她很满足吗?在我看来的确如此。过了一会儿,玛丽娜受不了了。她站起身,走到玛格丽特身边,而玛格丽特快速走开,把孩子抱在胸前。即使在街对面,我也能想象她的白色大护士鞋的声音:“卡塔卡塔卡塔。”玛丽娜跟着她。玛格丽特可能觉得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后把孩子递回去。她指着李,又指着玛丽娜,用她大嗓门英语教师的声音说:

你们跟我住一起的时候……他长胖了……因为我照顾他……一切他喜欢的东西……但他现在……见鬼……太瘦!

玛丽娜从孩子头顶上看着她,圆睁着大眼睛。

玛格丽特也瞪大眼睛,要么是因为不耐烦,要么纯属恶心,然后她把脸转向玛丽娜。比萨斜灯被打开了,灯光从玛格丽特的猫眼镜片上滑过。

照顾他……他吃什么!没有……酸……奶油!没有……酸奶!他……太……瘦了!

“瘦。”玛丽娜怀疑地说。琼安详地躺在妈妈的怀里,哭泣声已经平息下去。

“是的!”玛格丽特说。然后,她跑到李身边。“把台阶修好!”

她说完就走了,只是停下来在孙女的头上拍了一下。她朝公交车站走回去时笑着,显得年轻了许多。

8

玛格丽特买玩具小屋的第二天早上,我六点起床,不假思索地走到掩着的窗帘边,透过缝隙往外看——窥视对面的房子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玛丽娜坐在一张草坪椅里抽烟。她穿着粉色人造丝睡衣,十分宽大。她眼圈发黑,上衣沾着血点。

她慢慢抽烟,狠狠吸气,目光呆滞。

过了一会儿,她进屋去做早饭。很快,李出来吃早饭。他没有看玛丽娜,拿起一本书读。

9

“格雷戈里那家伙送了些绍普莱特超市的优惠券。”李告诉他妈,很可能是为了解释炖肉的来源,或许只是告诉她他和玛丽娜在沃斯堡并不孤独,并不是没有朋友。这被妈妈忽略了,却没有被我忽略。彼得·格雷戈里是链条当中即将引领乔治·德·莫伦斯乔特在梅赛德斯街出现的第一环。

跟德·莫伦斯乔特一样,格雷戈里也是石油行业中一个流亡国外的苏联人。他来自西伯利亚,在沃斯堡图书馆教俄语,每周一个晚上。李得知后,打电话约他,问自己是否有可能当个翻译。格雷戈里对他进行了测试,发现他的俄语“还过得去”。

格雷戈里真正感兴趣的——所有流亡分子感兴趣的,李肯定察觉到了——是从前的玛丽娜·普鲁沙科娃,一位来自明斯克的年轻女孩儿,不知怎么,成功地从苏联棕熊的爪子底下逃脱,却落到了一个美国野人的爪子之下。

李没有得到翻译工作,格雷戈里雇了玛丽娜——给他的儿子保罗上俄语课。奥斯瓦尔德一家急需要钱。李却也痛恨别的东西。玛丽娜在给一个富人的孩子上课,每周两次,而他自己却不得不安装纱窗门。

我观察玛丽娜在门廊上吸烟的那天早上,保罗·格雷戈里,相貌堂堂,跟玛丽娜年纪相仿,开着全新别克停下来。他敲敲门,玛丽娜——画着浓妆,让我想起了博比·吉尔——开了门。要么是因为不相信李的自制力,要么是因为她在家乡学到的礼节的约束,她在门廊上给保罗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