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攀皋: 中国科学院学部的定位与调整(第3/8页)

学部办公室本由过兴先等学术秘书领导,他们都是资深科学家和称职的管理干部。1957年“反右”后,院党组派了专职的党政干部来做学部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不但管我们这些办公室内的科员,还管学术秘书。他们的行政级别比学术秘书低,可从党内讲,他们是支部书记,又管学术秘书。据我所知,这几位办公室主任几乎都没有自然科学背景。1959年“反右倾”后,院党组又派了张庆林等党员干部来做专职的学部副主任,他们也都没有自然科学背景。

张劲夫上任后,还跟上面要了大批党员干部,让他们去研究所当副所长兼党的负责人——当时党员少,可能有的还不是党委书记,只是党总支书记或支部书记。如动物所的刘矫非、昆虫所的赵星三、微生物所的林一夫、植物生理所的赵毅。这些人的权力基本都凌驾于科学家所长之上。不是说这些缺乏自然科学背景的老干部一定不行,只要他们尊重知识分子、虚心学习、诚以待人,也会受所里科技人员的欢迎。上海分院党委书记王仲良不是至今还受科技人员怀念吗?可王仲良这样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派到所里的外行老干部都跟科学家所长、副所长以及一些科技人员产生了严重的矛盾和冲突。

张劲夫的前述举措,可能都是“反右”运动的后果。“鸣放”时,有人反对外行领导内行,认为不宜事无巨细均由党来领导,在科技人员中引发强烈共鸣。高层领导把这些话视为右派言论。而且还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你反对党领导一切,我就要搞“党的绝对领导”。张劲夫等贯彻这种精神,通过前述方式,在科学院内,在学部及其所属研究所,从上到下,派了大量外行党员干部去掌权,实行党的绝对领导。其结果如何呢?我跟你讲讲那几年我在生物学部经手的一些事情,你就知道端倪了。

(一)鼓动大家提宏大课题,放“科学卫星”

1958年5月,经院党组推动,各学部开始搞“跃进大会”。先是数理化学部开了两天会,技术科学部开了一天会,然后,生物学部、地学部于5月14日、16日开了两天会。数理化学部的会是由科学院党组副书记杜润生抓的,生物学部、地学部的会是由科学院秘书长裴丽生抓的,都是鼓动大家以相互挑战、应战,也即打擂台的方式提更大的目标。最后,物理所、地球物理所、植物所等机构的科技人员提出了诸如“人造小太阳”;“融化高山的冰雪灌概荒漠”;“修好引洮工程,把黄土高原变成绿洲”;“在三年内消灭稻虫”;“在一年至三年内解决小麦锈病、稻瘟病等十多种农作物严重病害”之类气魄宏伟的畅想。分学部开完之后,6月3日、5日,院党组又将北京地区四个自然科学学部所属单位合到一块,开了一个更大规模的跃进大会。各单位的代表上台点名,我们的指标是多少,你们研究所敢不敢应战?相比5月份,6月份的跃进指标又有所提升。大家通宵达旦苦干,于7月初搞了个“七一献礼”,宣称仅科学院北京各所就有170项超过世界先进水平的成果。7月14日,院党组给中央打报告——《关于自然科学大跃进情况向中央的一个报告》,提出科学技术要在十年内超过美国。从10月5日起,举行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跃进成果展览会,向公众展示“大跃进”运动以来科学院的“成果”或设想,毛泽东、刘少奇、朱德、邓小平、周恩来、陈毅都去参观过。这是各个学部分头筹备的,分几个馆,第一个馆是数理化方面的,第二个馆是技术科学方面的,第三个馆是生物学、地学方面的,第四个是绝密馆。老宋(宋振能)是生物学馆的馆长。展览哪些成果,以什么方式准备展品,都是我们集体讨论的。

(二)和农民竞赛放高产卫星

不仅要和院内单位竞赛,我们还需跟农民打擂台。1958年7月1日,张劲夫在院党代会上讲话,坐在台下的中华全国自然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代表聂春荣递上纸条,上面写道:湖北、河南、河北等地小麦高产能手,准备向北京的中国农业科学院、北京农业大学和其他有关单位挑战。张劲夫当场号召中国科学院的专家也要向农民生产能手应战。7月5日至9日,生物学部有关负责人、科学家应邀参加了有关座谈会。经和农民进行指标大战,我们决定种亩产5万斤的小麦、亩产6万斤的水稻。然后,我们按照部队的做法,三班倒,采取深耕(有的深达一丈)、密植(有的播种量高达460斤/亩)、高施肥(有的粪肥施用量高达60万斤/亩)、白天鼓风、晚上用电灯增加光照等方式来开展试验。就在中国农业科学院南墙外的农场进行。这些傻事笨事,现在想起来还感觉又可气又可笑。我有专文介绍此事,就不在此多说了。

跃进大会上各单位不是提出了一些宏伟目标吗,那些目标也不是说说就完了,也得具体实施,院党组还要求用新人,用新办法,因为“资产阶级专家”所用的“迷信洋人”、“冷冷清清”的老办法是肯定达不到那种目标的。不少党员副所长、党总支书记积极、主动、创造性地贯彻执行了上级的指示。譬如,昆虫所的赵星三就把按学科组织的研究室全给撤销了,改将全所按虫害的种类分成四个组,由研究实习员当组长,大科学家当组员。再如,植物生理所的赵毅让全所三分之二的研究技术人员下农村,以向农民学习并系统总结其丰产经验。因人员大多已经出去,该所新落成的五层实验大楼被无偿送给了别的单位。

(三)研究粮食综合利用的问题

1958年8月4日,在听了徐水县委书记张国忠的虚报后,毛泽东指示:还应该考虑到生产了这么多粮食怎么办的问题。这个指示被聂荣臻迅速传达给科学院党组。8月6日晚,院党组召开扩大会议,传达并讨论毛泽东的指示。虽然杜润生和一些科学家对粮食亩产万斤有无可能存在疑虑,但在略作迟疑之后,这个指示还是于8月下旬以紧急任务的方式下达给位于长春的应化所,位于大连的石油所(现大连化物所),位于北京的化学所,位于上海的有机所、生化所、植生所等六个化学和生物学的研究所。他们立即停止一部分研究课题,抽调一批研究技术人员,于8月25日同时启动了粮食综合利用的研究。

(四)建立基点,总结农业丰产经验

1958年9月,院党组在北京开了个规模很大的总结农业丰产经验工作会议,决定在全国二十几个农业高产地设立基点,每个点有几个人去蹲点。去的人以学植物、土壤的人为主,也有学微生物、昆虫的。植物生理所有不少人去了基点。当时的口号是“五同”——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研究、同总结,所以,去基点的人很辛苦,连书也没有时间读。我去湖北孝感和河南长葛等基点看过,一是了解相关人员的在生活上有何需求;二是了解他们的工作进展。到了那里之后,我才知道上当受骗了,每亩几千斤、几万斤的粮食产出,在现实中根本就找不到,不过是并田加称量作伪的结果而已。这些信息是基点的同志告诉我的,尽管他们对我未必熟悉,但毕竟我是院部去的人,他们对我并不隐瞒,因为这些信息在老百姓中间也都是公开的秘密。也有苏联、匈牙利等兄弟国家的人去那些地方参观过高产田。《科学简讯》反映了这些外国人的反应。他们有的赞扬中国人了不起,有的戳穿假象说了真话。《科学简讯》是科学院办的面向高层的内部刊物,主要是给省部级以上领导看的,我是后来才看到。基点坚持了几年,大概到1961年初,点上的人陆续才撤回来。既然那些高产都是虚报的,所以,他们那几年的时间基本是白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