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滞京一年(第2/5页)

冯先生从天津回京,闷不作声,他有拿不起放不下之苦。国民军要抵挡撤回的直军,周旋进关的奉军和伺隙的皖系。杨村之战,以为一举可以得手,所部资格最老的张之江、李鸣钟连战都未成功,轮到新进的韩复榘始打通天津,战斗力需要再自估计。国民军三军各有弱点,而二、三两军为其累多而助少;二军的纪律与欲望尤可议。对方乘其弱点,弄得国民军本身秩序渐乱。

宴请摄阁同人一事,经冯同意约定了日期,在城内旃檀寺冯的司令部举行,本不过一种人情终始之意。不料及期客到而主人不在,膺白不得已设辞代为作东。隔日接冯来信如下:

昨晚本拟敬备薄酌,借谈衷曲,只以行色匆匆,竟至不果,不情之处,当蒙鉴谅。弟于昨晚八时安抵天台山,觉目旷神怡,有迥出尘寰之概,至为畅适。此间已为吾兄扫除房舍,敬候驾临,即请惠然莅止,共领山林乐趣也。(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天台山平常写作天泰山,在北京西郊,山不甚高,可以步行而上。一座小小佛寺有二三十间房,老和尚之外只一两个小和尚,冯大概本与相识。我们体谅得到他说不出的委屈和苦衷,故不告而别忽然到此。膺白在城里亦甚不自在,遂应邀到山做客。我只去过两次,不是给膺白送应用衣服和药品,即是去接他回家,每次都只一宿。我极力避免参与他们的事,即以前膺白与之通电是我起草之事,亦未说出。我第一次到天泰山,冯太太尚在天津,她是婚后第一次生产,在战前已搬家到津的。所以上次冯的去津,大家以为他是回家,不想他去参与会议。在山与冯先生共餐,满桌都是素菜,每人一碗面条,面色灰黑,白水煮,上浇麻油,我和膺白向不择食,对此亦殊难下咽。有一盆白菜,带点酸辣,冯连连让客说:这个好吃,这个好吃。我佩服他的刻苦,亦甚同情膺白的做客生活。我第二次去时,冯太太已经分娩满月,带着孩子们到山,除新生之女孩,另外的是前房所出。这次的菜与前不同,仍是素食,而干净可口。素食当是守庙里规矩,厨子或由自带了。我和冯太太谈话之际,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进来问曰:“娘,我现在可以去扫地不?”冯太太答应说可以,她拿了扫帚出到院外游玩。冯太太告诉我,冯先生治家很严,要孩子们记苦,与儿女共饭,常常问:你爷爷做什么的?答木匠。你爸爸呢?答当兵。以勤苦教育儿女,故孩子们以工作为玩意。又说冯先生幼年没机会上学,故渴慕读书,看书往往到深夜。一次她见膺白穿件蓝布袍子说:“黄先生亦那么俭?”我说:“他一向喜欢如此,不是向冯先生学,他穿绸的时候很多。”一次我听说他们有出国之议,还贡献意见:多用丝绸,提倡国货。

膺白在天泰山住到冯氏全家往张家口,一日清晨主人到客人门口辞行,客人反而送主人走。这是膺白第一次在本国的山居生活,从此他对山发生更多情意,山亦屡次给他无言的慰藉。在北京时,我们租住香山的玉华山庄,回南方后,我们差不多以莫干山为家。

这时最不幸的一件事是中山先生北来中途即病,是一不治之症,国家正需要他,而延年乏术。国民军之起,事先与南方无接洽,事后欢迎中山先生北来,不但中山先生,所有革命同志均欢迎。这个意思膺白和冯焕章、胡笠僧、孙禹行都一致相同,三军如此,摄阁亦然,电请李协和先生参加摄阁是李晓垣先生向膺白提议的。

膺白没有参加过任何政党。他不赞成以人为中心,以宗旨为教条。吾人受圣庙教育千年,不能尽量发挥个人天赋之本能,已大违孔子“自强不息”“举一反三”真义,岂可民国之民而先入为主,强以相从。他不以革命为换一朝代,主张相忍为治,以成绩博取民意。他始终爱护国民党,然与国民党以外的人亦多为友,尊重各人对国家的意见,他甚至希望中国暂时不要有党。

他对联俄、容共和党都怀疑,但那时若叫他投票举一治理中国的元首,他定投中山先生的票。中山先生是对建设中国有抱负,对国际有认识的人。我们同情中山先生颠沛数十年,年事日高,未尝一日能施展其抱负的情怀,亦了解其视国事日非的焦急。民国以来,论事务,膺白是较与克强先生接近的,然对中山先生的理想和眼光,深表敬意。民国七八年之际,膺白几次到上海印书,每次必到莫利爱路拜访中山先生。民八(一九一九)的除夕,中山先生知膺白一人在旅馆,邀他到寓度岁,席间有沈剑侯(定一)君与膺白辩论,几至争执,饭后中山先生请到书房看他的著作,以改变话题。后来有吴承斋君传说,此日膺白走后,中山先生曾对同志言:膺白到北方出于他的指示,又说:膺白还是个革命党。这实是十分的好意,而膺白对吴承斋说:他的住处和工作是自己选择的。

民九(一九二〇)以后我们出国,民十一(一九二二)回来即到北京,没有再到南方,无缘再见中山先生。西南的情形和联俄、容共、改组国民党一段经过,膺白都不熟悉。他总觉得以中山先生这么一个爱国者,如果给他顺手一点,有个机会如意稍展其抱负,在他自己负责时,有疏忽处可能提防得早,改正得快些顺些,并且拉回一批党内意志游移的分子和爱国的青年来。这个责任后来交给蒋先生就难得多了。在这一线希望之际,中山先生突然去世,不仅是中山先生的大不幸,真是国家的大不幸。我这话似乎事后言之容易,稍为盱衡当时大势的人应有同感的。民十四(一九二五)上海五卅惨案后,章太炎先生来信以中山先生之反对他国之以不平等遇我者,为人心之所同,原函如下:

膺白我兄同志:改革以来倏逾半岁,时局犹昔而外患又起。昨者彭凌霄来,快睹手书,并及厚贶,因知北方近状。中山扩大民族主义,联及赤俄,引为同族……,惟反对他国之不以平等遇我者,是固人心所同。沪汉变起,全国愤慨,此非赤化所能鼓吹。斯时固当专言外交,暂停内哄。大抵专对英人,勿牵他国,专论沪汉,推开广州(两政府本不相涉),则交涉可以胜利。但恐当局借交涉为延寿之术,国民军恃交涉为缓兵之策,惟以延长时日为务,此则但有消极主张而不有积极为国家计,则牺牲数十命,耗弃千万钱,皆付之虚牝矣。闻兄不肯就外交委员,为人格计,固应如是,但此次交涉,匹夫有责,督促政府,仍宜尽力,骑虎之势,无法苟全也。属书两纸,此种高丽笺想是中国仿造,不甚吃墨,为书一纸,并以旧书宣纸屏幅相饷,其语亦正与君合也。章炳麟顿首(十四年七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