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Letters from Germans 德国人的来信

《活在奥斯维辛》是一本缺乏广度和深度的书,然而,就像一只流浪的动物,40年的时间里它在身后留下了漫长而复杂的痕迹。它最初出版于1947年,印刷了2500册,颇受好评,却并不畅销:600本没有售出的书存放在佛罗伦萨(Florence)一间书库中,在 1969年秋季的一场洪水中被冲毁。经过十年“蛰伏”之后,这本书又焕发了新生。埃诺迪(Einaudi)出版公司在1957年决定接受这本书。我经常徒劳地自问,如果一开始这本书就成为畅销书,现在又会怎样?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很可能我会继续作为一名化学家艰苦钻研,只在星期天(甚至不是每个星期天)从事写作。另一方面,也许我会被莫明其妙的运气弄得眼花缭乱,高擎起专业作家的旗帜。正像我说的,这个问题是徒劳的:对过去的假设和重构,“如果……会怎么样”,就像预测未来一样不可相信。

尽管开始并不顺利,但这本书仍然取得了成功。它已经被翻译成八到九种语言,被搬上了意大利和其他国家的电台和舞台,在无数校园中被讨论。而它进程中的一个阶段对我是至关重要的:它被翻译成德语,并在西德出版。大约在1959年,我听说一个德国出版商,费舍尔·布齐雷(Fischer Bücherei)已经获得了翻译权。仿佛赢得了一场战斗,一种剧烈而崭新的情感淹没了我。事实上,我写那本书时,头脑中并没有特定的读者对象。对我来说,那些是我曾经亲身经历的事情,是我不得不说出来的事情:告诉他们,事实上,是从高处向他们喊叫。但是,在高处的人似乎在对每一个人喊叫,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他仿佛是在荒野中大声疾呼。当我听说这份合同时,一切都改变了。我突然有了明确的目标:没错,我用意大利语撰写这本书,为意大利人,为我的孩子们,为那些不了解这些事情的人,为那些不想了解这些事情的人,为那些还未出生的人,为那些,情愿或不情愿,赞同那罪行的人;但是,它真正的读者对象,就像一把枪瞄准敌人一样,是德国人。现在,这支枪已经上膛了。

人们一定记得,当时距离奥斯维辛解放仅仅过去了15年。我这本书的读者正是“那些人”,而不是他们的继承者。之前他们是压迫者或冷漠的旁观者,而现在他们将是我的读者:我要将他们逼进困境,把他们绑在镜子前。算账的时刻到了,摊牌的时刻到了,而最重要的,对话的时刻到了。我对复仇并不感兴趣。我个人对纽伦堡审判中那象征性的、不完整的、不公正的现代道德观感到心满意足,但是我认为那些非常公正的绞刑应该由更专业的人士来执行。我的任务是去理解“他们”,并非那些高层战犯,而是“他们”——人民,那些我曾经面对面见过的人,那些党卫军从中招募士兵的人,以及其他那些曾经相信法西斯主义的人,那些不相信法西斯主义却保持缄默的人,那些缺乏脆弱的勇气,不敢直视我们的眼睛,不敢扔给我们一片面包,哪怕说几句人话的人。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些时候,那种风气,而我相信我能不带有偏见或愤怒去评判这些德国人。几乎所有人,但并非所有人,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不作为”的广大民众围绕着一个由残暴的畜生组成的核心。几乎所有人,尽管并非所有人,曾经懦弱胆小。在此,我回忆起一段往事,就像一丝清新的空气,也证明了对于德国人的整体评判,我是多么“另类”:它是一个特例,但它的确发生了。

1944年11月,在奥斯维辛。我和两个同伴一起在实验室工作(在另一本书中我提到过这个实验室)。空袭警报响了起来,我们马上就看到了轰炸机:有几百架,这次空袭一定非常可怕。在集中营里有几个大型掩体,但只有德国人才能进去,我们被限制在外。我们只能隐蔽在围栏里被积雪覆盖的休耕地中。我们所有人,囚犯和非军职人员,向着各自的目的地跑下楼梯。但是,集中营的负责人,一名德国技术人员,把我们这些“囚犯”化学家叫了回来,“你们跟我走。”惊讶的我们跟着他跑向一个掩体。但在掩体的入口站着一名配带万字饰袖标的警卫。他说:“你可以进去,但其他人不行。”实验室的负责人回答:“他们是跟我一起的,要么大家都进去,要么一个也不进。”并试图强制穿过警卫的阻拦,他们拳来拳往,动起手来。那个警卫是个强壮的家伙,当然占了上风。但幸运的是,警报解除了,那场空袭的目标并不是我们。轰炸机继续向北飞去。如果——另一个如果!但如何抗拒分叉路口的诱惑呢?——如果“例外”的德国人,能够拥有这些最基本勇气的德国人,数量能够再多一些,当时的历史以及现在的国家地理分布就会不同了。

我并不信任我的德国出版商。我给他写了一封近乎侮慢无礼的信,警告他不要删减或修改我书上的哪怕一个字,我还坚持让他随着翻译工作的逐步进行,一章接着一章,分批发给我翻译的手稿。我不仅要检查其中的词汇,也要检查翻译对原作者的忠诚度。在第一章中,我发现译者对这两点都做得很好。我收到了译者以完美的意大利语写的一封信。出版商已经给他看了我的信,我并不需要担心,既不用担心出版商,甚至更不用担心他。他自我介绍:他和我岁数相仿,曾经在意大利留学多年,除了作为一名翻译,他还是一名意大利语专家,一名专门研究哥尔多尼(Goldoni)的学者。他也是一位“例外”的德国人。他曾应征入伍。但他发现纳粹主义的自相矛盾和令人厌恶,因此在1941年托病被送入医院,并设法利用他所谓的“恢复期”在帕多瓦大学(University of Padua)研究意大利文学。之后他获得了缓役,留在了帕多瓦,并和康西托·马尔凯希(Concetto Marchesi)、梅内盖蒂(Meneghetti)、皮金(Pighin)领导的反法西斯组织进行接触。

1943年9月,意大利宣布停火之后,德军在两天内军事占领了意大利北部。我的翻译“自然”加入了“正义与自由”组织的帕多瓦游击队,在科里尤加内(Colli Euganei)抗击萨罗共和国的法西斯分子和他的同胞。他毫不迟疑,感到自己更是一名意大利人而非德国人,一名游击队员而非纳粹党徒,而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艰苦的生活、危险、猜疑,以及苦恼。如果被德军抓住(而他事实上已经知道党卫军在抓捕他),德军必然会残忍地杀死他。而且,在他的祖国,他被视为一个逃亡者,甚至一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