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马拉松

美国长达一个世纪的博物馆快速发展,在全世界无与伦比。只有2000年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现的博物馆建设浪潮(如我们后面所描述),可以部分与之相媲美。20世纪初至50年代,美国公共艺术博物馆的发展达到了顶峰。在那个时期,美国的每座城市都相当有自尊。各个城市的社会、文化和政治精英,催生了1500多座博物馆(绝大多数属于美术馆,也包括历史和科学博物馆)。早在1923年,法国艺术经销商雷内·吉姆佩尔访问美国,从美国东海岸前往西海岸旅行经停托莱多时,就在日记中写道:那种艺术博物馆热,“在美国随处可见,使人不禁联想到中世纪时大张旗鼓建造教堂的情景”。33年后,另一位法国人访问美国,那便是时任法国文化部长的安德烈·马尔罗。有人问法国部长,是否同意丽贝卡·韦斯特所说,美国的大教堂是它的火车站。“不,”法国文化部长答道,“美国的大教堂,是它的博物馆。”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成为那个“伟大觉醒”时代的主教堂,至今依然如此。该馆创建于1870年,长期以来,它一直是纽约市最受欢迎的观光目的地。目前,该馆年观众数量超过600万。1905年,小说家亨利·詹姆斯访问美国时,已预见到了美国令人印象深刻的博物馆发展。那是他1883年以来首次回国长期旅行。到了1905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已搬离了曼哈顿西区14街的古怪大厦,堂而皇之地迁移到上城区的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它是位于公园边缘的一座真正的艺术宫殿。”詹姆斯在《美国游记》中写道: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品征集即便在价格最高的时候”,也是沐浴在“之前从未享受过的氛围之中”。那里的空中飘浮着金钱,“无比之多”,足以买下“所有最精致的东西”。詹姆斯还不忘称赞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简言之,它会成为一座伟大的博物馆。”

然而,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建馆初期,亚洲艺术顶多在边边角角的展厅出现。该馆虽然很乐意展示本杰明·奥尔特曼、皮尔庞特·摩根收藏的中国瓷器,但是直到1915年才成立了远东艺术部。同年,金融家摩根去世,虽然他曾担任该馆董事会会长一职长达10年,但未把他的瓷器收藏遗留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那些正在展厅展出的摩根宝藏,也随之从展厅中撤离。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带来了意料不到的方向性转变。转变部分缘于竞争对手波士顿美术馆的刺激。那时,波士顿美术馆已成为美国亚洲艺术收藏方面的老大。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董事们不懈努力多年,试图扩大自己的亚洲艺术馆藏。该馆面临的问题,是寻找一位公认的权威来领衔新部门。此时恰有一位模范人物波什·雷茨,他是一位杰出的荷兰学者,兄弟是荷兰女王威廉敏娜的管家(这样的关系对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没什么影响)。

波什·雷茨在慕尼黑和巴黎赫赫有名。他既是学者,也是一名才华横溢的画家。雷茨从早年起,便对东亚艺术产生了痴迷。他研究了欧洲主要博物馆的有关收藏,用了一年时间深入钻研中国和日本艺术。1914年,卢浮宫向这位亚洲艺术荷兰铁粉示好,请他保管该馆的格朗迪迪埃远东艺术收藏。据说那属于西方收藏的最佳远东艺术品(目前属于巴黎吉美博物馆馆藏)。但是,随着欧洲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如《纽约时报》所报道:“法国当局发现聘用此人并不明智。”波什·雷茨转而跨越大西洋,前去研究美国的主要东方艺术收藏(荷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保持中立)。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抓住机会,邀请波什·雷茨担任该馆远东艺术部的首任创建主任。该部以中国、日本艺术为核心,同时也展示它们的近亲朝鲜和喜马拉雅地区艺术。波什·雷茨当即接受了邀请。如《泰晤士报》报道,1915年9月,雷茨来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时,恰逢摩根收藏的瓷器进入最后的拍卖。那批瓷器是当时该馆吸引人的明星展品。拍卖也使波什·雷茨所在部门“获得了新生”。

上任伊始,波什·雷茨便令人钦佩,他善于规范管理,眼力精准,做事有条理,光明磊落,很快赢得了“荷兰老清洁工”的绰号。有时候,他让那些被冷落的同事感到恼怒。然而他努力了解博物馆各个不同领域的工作。起初,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亚洲藏品,曾委托装饰艺术部代管。卡尔文·汤姆金斯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非官方历史学者,如他所概括:1915年,该馆存有大量杂七杂八的亚洲藏品,包含“1879年以来收集的东西”。那一年,博物馆几位董事和其他捐赠人联手,购买了塞缪尔·艾弗里(该馆董事、雕刻师、鉴赏家和艺术经销商)选择的一组中国陶瓷,数量达1300件。

然而,波什·雷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继承的最有意思的藏品,是福开森在中国时为该馆征集的藏品。福开森出生于加拿大,身兼卫理公会教派的传教士、学者、上海报纸出版人和清王朝顾问等职。他还一度担任了中国铁道总公司参赞的干事,与其清朝官员朋友端方一起,把公职与艺术品收藏混为一体。1912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精明地(事实如此)任命福开森为该馆终身研究员,请其担任该馆的藏品征集代理,并向他提供了25000美元藏品征集费。一年以后,福开森凭借才干,获得了更多的征集费。

中国青铜器、玉器,特别是明清绘画,在源源不断地流入纽约。福开森的征集,在纽约受到的阻碍多于赞扬。爱德华·罗宾逊从波士顿美术馆跳槽来到纽约,成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新馆长。罗宾逊认为,福开森首批运来的藏品,“令人相当失望”。装饰艺术部新任研究员威廉·瓦伦丁纳也对此随声附和,他刚从柏林的恺撒·腓特烈博物馆来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工作。在为藏品运抵纽约举办的新闻招待会上,充满了否定和哈欠连天。《纽约世界报》对此发表了艺术评论,瞄准中国卷轴画一阵扫射,称它们“单调、没有条理”,色彩已褪,令人乏味。评论作者对征集它们表示不可思议,似乎觉得用“真金白银买来的”,显然都是些不入流藏品。《泰晤士报》也不甘寂寞,发表了不冷不热的文字:“据称,那是美国最令人关注的展览。”只有未开箱时(确实如此)的中国卷轴画,以及一个中国战鼓,获得了人们的称赞。

与多年前一样,当时的问题,显然还是人们一直在用西方观点评价东方绘画,以此发现它们的不足。(那些身穿睡衣,凝望松柏、山石和溪水的老人是何许人也?)福开森则极力维护自己所征集绘画的质量和真实性。他坚信,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可通过那些绘画,超越对手波士顿美术馆。查尔斯·朗·弗利尔是美国最重要的亚洲艺术收藏家。为慎重起见,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邀请弗利尔,对福开森提供的东西进行鉴定,特别是中国卷轴画,之后再决定是否购买福开森代理挑选的东西。弗利尔名副其实,他开始时就强调,“西方缺少具有足够权威的专家来鉴定那些绘画”。之后,他建议征集其中部分绘画,而不是全部。福开森立即还价:对弗利尔所选绘画要价4万美元,其余画作免费赠送(福开森的精明至今仍有争议,尤其是那些绘画。他曾应对过许多有激烈争议的困境,那批绘画属于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