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美国中西部眼中的山水

第二次世界大战及其余波,对美国收藏、研究和出售博物馆等级的中国艺术品,产生了或明或暗的深刻影响。那一代的博物馆研究员和学者,都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不仅在太平洋地区服过兵役,战后还在日本加入了“盟军夺宝队”,负责抢救和返还艺术珍品。然而,与在欧洲工作的研究员和学者不同,他们并未赢得电影里体现的那种赞颂。起初,一旦有机会,驻扎中国和日本占领军“艺术与古迹处”的高官们,也会讨价还价地购买藏品。1949年,随着毛泽东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那种购物行为在中国大陆销声匿迹。此时,富有创造力的中国艺术古董商,开始寻找私人收藏。一些人甚至从美国各地的车库甩卖中淘宝,以满足日益增长的市场需要。美国的博物馆研究员也不甘寂寞,他们挖空心思,通过举办国际租借展览吸引观众来到他们的展厅。打头阵的是1961年在美国5家博物馆巡展的“中国艺术珍宝展”,展品包括了来自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该博物院源于之前的北京紫禁城)的顶级藏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中西部的博物馆研究员们,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对美国东海岸博物馆的长期霸权地位,发起了最后而更广泛的挑战。

李雪曼成为美国中西部地区博物馆收藏转向的具体化身,无人能出其右。他是一位自信满满的多面手,眼力极佳,经费充足。李雪曼的著作和讲座拥有大量粉丝,他利用那种情况和克利夫兰博物馆馆长的身份,确立了自己鉴赏家的地位,对艺术鉴赏的见解坚实可靠。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讲述过二战之前拉里·史克曼在中国的经历。他也参加过“盟军夺宝队”,是李雪曼的友好竞争对手,也是频繁合作的伙伴。李雪曼之于克利夫兰博物馆,与拉里·史克曼对堪萨斯城纳尔逊艺术博物馆所起的作用大同小异。他们都充满自豪,在各自城市征集亚洲艺术杰作,在当地出人意料地建成了供奉亚洲艺术的公共神龛。欣赏那种艺术类型,需要有耐心和刻苦钻研。

李雪曼出生于西雅图,父亲是受雇于联邦政府的电气工程师,协助建立备受联邦政府鼓励的崭新大众传媒——电台。李雪曼出生后不久,一家人迁居纽约曼哈顿。到了上学的年龄,李雪曼就读于当地的公立学校。李家第二次搬家的目的地,是华盛顿特区。李雪曼曾在菲利普斯收藏馆,花了几个小时观看印象派和后印象派作品,培养了“对艺术史的强烈兴趣”。他曾就读于美利坚大学,把专业从科学转换成艺术史,拿到了文学本科学位和研究生学位。1938年,他在美利坚大学遇到了露丝·沃德,俩人结婚共同生活了69年。据他们的女儿凯瑟琳说:“父亲是网球手,母亲是女生联谊会的积极分子。”

玛丽·安·罗杰斯是露丝和李雪曼的长期朋友,她对李雪曼夫妻有过很好的描述:“露丝与李雪曼的才气真是绝配。她性格坚如钢铁,南方口音浓厚,讲话抑扬顿挫、迷人、充满奔放的魔力,如同夏季河流,冲刷着李雪曼的不动声色和沉默寡言。李雪曼说:‘她使我变成了文明人。’李雪曼曾亲自安排俩人的蜜月旅行,把它搞成了钻入深山老林的艰难徒步,其间的生活设施只有帐篷和睡袋。似乎从那时起,露丝就开始对李雪曼实施启蒙教育。”蜜月结束后,小两口移居克利夫兰。李雪曼在克利夫兰的凯斯西储大学拿到了艺术史博士学位。他的论文《美国水彩画评述》,是美国最早涉及那种艺术类型的论文。那时,李雪曼偶然参加了密歇根大学的中国艺术暑期班。该班的老师是詹姆斯·马歇尔·普卢默,曾在上海和福州居住过十五年,就职于独立、有权势的“大清皇家海关总税务司”。普卢默非常喜欢中国陶瓷,曾对一些主要皇家御窑遗址进行确认考察。他的教学方法也具有独创性。他会解释主要窑口陶瓷的不同之处,之后用布盖住那些中国老瓷片,只让学生们触摸,以此辨认某块瓷片属于哪个窑口。后来,李雪曼回忆道,普卢默通过那种上手技术,使自己了解了“亚洲艺术的神秘性和实用性”。应该补充的是,普卢默的兴趣还包括佛教雕塑、拉其普特微型画、日本“泼墨画”以及中国青铜器。老师的那些爱好,都对李雪曼产生了影响。

普卢默鼓励李雪曼进入亚洲艺术领域。李雪曼拿到博士学位不久,便来到克利夫兰博物馆,以志愿实习生的身份,协助该馆时任亚洲艺术研究员的霍华德·霍利斯工作。1949年春季,在霍利斯指导下,李雪曼在克利夫兰博物馆推出了一个中国陶瓷展览。同年,李雪曼跳槽到底特律美术馆,获得了博物馆研究员职称。他开始撰写内容广泛的豆腐块文章,涉及中国陶瓷、柬埔寨雕塑和美国水彩画等等,这些文章成了李雪曼的终身标志。此时,李雪曼还从未踏上过欧洲或亚洲的土地。1944年,他加入了美国海军,担任助理领航员,开始了远航。一年之后,李雪曼终于抵达中国大陆。1945年,日本投降后不久,李雪曼所属舰船驶入离北京最近的港口塘沽,他的部队再没有接到其他命令。李雪曼少尉的舰长,是一位喜欢使用虫饵的钓鱼爱好者。李雪曼对舰长说,自己想去看看北京。舰长同意给他三四天假期,但警告说,如果逾期不归,他将面临擅离职守的指控风险。李雪曼本人对那次旅行有以下记载:

于是,我与一位海军陆战队员搭车去天津,乘坐火车前往北京。车上到处是人,拥挤不堪。那时,如人们所说,共产党游击队正在山区与国民党士兵作战。由于人群出现纠纷,我们不得不多次停留。但是,我兴奋不已,我竟然要去看北京了。(火车终于抵达北京。他身着美国海军军服,看到一辆人力车,立刻直奔紫禁城。)我来到了紫禁城北门,那里排列着骆驼大篷车。北京的城墙仍然完整,巍然耸立。城墙和住宅,被粉刷成黄色、浅桃红和浅蓝色。北京真是美得不可思议。随后,我在琉璃厂发现了一些古董店……我看到了一件磁州窑瓷枕……上面装饰着美景和人物画面。我真的没有多少钱,但我还是把它买下了。当然,它的要价微不足道——约有2.5美元。看来,我从磁州窑开始收藏,真乃上天注定。

“此后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李雪曼如此谈论自己最初的征集。目前,那件磁州窑瓷枕由西雅图艺术博物馆收藏。它既是经过讨价还价的捡漏,也是一件非常好的跨界藏品,标志着一位博物馆研究员的初出茅庐,标志着他将致力于为所有类型亚洲艺术寻找更多的观众。磁州窑陶瓷属于中国北方窑口制品,数量众多。它们经久耐用,雕刻图案设计大胆,其生产制作的黄金时代是宋元时期。那个书页大小的粗陶枕,可用于现世或来世(在来世使用时会更加舒适)。它的图案令人称赞,在一层透明釉覆盖下散发出光彩。从那件陶枕身上,人们一眼就能理解,中国陶瓷如何、为何早早变成了一种世界性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