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编 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第3/9页)

二、一场由新政诱发的革命

清末的形势究竟朝共和还是朝君宪发展,并非为革命党和立宪派左右,而是最终取决于统治者的意志。1901年之后,清廷选择的是新政。辛亥前十年,新政搞得轰轰烈烈,社会方方面面都发生巨变。新政是一种改革,但改革是一把双刃剑,改革不是革命的替代物,就是革命的诱导剂。改革如果迅速彻底,新政将替代革命,假如半途而废,那么将诱发革命。因为新政是现代化的大变迁,是前所未有的资源再分配过程。不仅社会资源,而且政治资源,都在新政之中面临着重新布局和再分配。各种力量在新政中迅速崛起——从袁世凯的北洋实力派到各省的地方绅士,还有民间的激进势力——到1907年清廷宣布预备立宪之后,形成了一个参与爆炸的热烈局面。参与爆炸最容易引发革命,在这个时候需要迅速建立一个能够容纳政治洪水的池子,疏导各种力量到议会里面去和平竞争,宪政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池子,一个消弭革命的安全阀。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同样动乱四起,民权运动、武士叛乱、地方民变风起云涌,明治领导人通过颁布宪法,召集国会,将各种政治势力导入国会,及时稳定了局面。明治宪法虽然实现的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宪政,却有效地避免了革命。

与此相比较,晚清新政并非一场政治改革,而只是马克斯·韦伯意义上的非政治的“合理化”改革,新政让整个社会结构变得适合现代化的发展,使国家管理开始理性化,服从工具理性的效率法则。新政造就了三股新的政治力量,第一是潜伏于体制外面的民间革命势力,第二是体制边缘的各省士大夫精英,第三是体制内部的北洋实力派。他们在新政中成长壮大,野心勃勃地要从边缘走向中心,过问国事。然而,新政将这些魔鬼从旧体制的瓶子中释放出来,却无力造就一个新体制,将膨胀的三股新势力收入宪政的池子。于是新政不仅没有代替革命,反而成为致命的催化物。

周锡瑞对辛亥革命的经典性研究表明,晚清新政只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变革,精英阶层在新政中拿足了好处,利益大大扩张,但新政带来的苛捐杂税和通货膨胀,却要让底层社会来承担,广大民众成为改革的牺牲品,他们普遍对新政不满,舆论抱怨,民变四起。[16]民众对新政的反对,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情绪,让民间的革命力量悄悄酝酿发展。

新政虽然让上层精英在资源和财富的再分配中捞足了好处,但也激发起他们保住和扩张财富的更大欲望,经济上的欲望最终也转化为政治上的参与要求。新政是最好的政治参与动员。在舆论的压力之下,清廷从1906年开始筹备立宪,并在1909年通过选举产生了各省谘议局。有了谘议局,地方士绅们的政治参与得以组织化,他们在体制边缘形成了一股正式的、合法的政治力量。得陇望蜀的士大夫们胃口大增,不满清廷九年后立宪的远期承诺,发起三次请愿运动,要求立即召开国会。托克维尔在分析法国大革命发生的原因时指出,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人们耐心地忍受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被革命摧毁的政府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要好,一旦开始变革,苦难就开始变得不可忍受。对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17]辛亥前十年的历史同样印证了托克维尔这一睿智的观察。

推动革命的第三股力量是体制内部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势力。北洋势力是新政的推动者,也是在新政中获得最大好处的既得利益集团,到了清朝的最后十年,他们在权力中心日益坐大,掌控了国家军事、经济命脉,尾大不掉,成为清廷担惊受怕的异族势力。当慈禧太后驾崩,小皇帝溥仪即位,清廷第一件事即是将袁世凯打入冷宫,“回籍养疴”。在中国的政治传统之中,皇帝从来都不是万世一系,手握重兵的草莽英雄都有窥觑皇位之野心,只要时机成熟,便可取而代之。羽翼渐丰的袁世凯与深受忠君思想熏陶的理学大儒曾国藩不同,虽然身处乡野,却时刻窥探着局势变幻,准备出山,借势篡位。

清末朝廷迫于形势实行新政,产生的结果却令其始料不及,被新政释放出来的三股势力,分别潜伏在民间乡野、体制边缘和权力中心,成为强大的政治参与力量,纷纷跃跃欲试,试图分享政权。在“参与爆炸”的历史关头,倘若统治者明智且有魄力,当顺应时势,通过立宪,将新政所释放的动力,引入宪政的池子,让它们到国会里面去相互争斗,从而以制度转型的方式保持秩序的稳定。然而,气数已尽的清朝最后一代统治者,敢于搞新政,却没有勇气开放政权,面对日益高涨的参政压力,最后来了个倒行逆施,推出了一个皇族内阁以垄断权力。这一下激怒了所有被动员起来的政治力量,不说民间的反满势力,即便是温和的士绅阶级和权力中心的北洋势力,也从此胸怀异心,谋求突变。正如亨廷顿所说:“革命必定意味着许多集团都对现存秩序怀有不满情绪。革命是社会‘多方面功能失调’的产物。”当被排斥在政治之外的社会势力渴望参与政治,而现存制度又没有能力为他们进入权力中心提供渠道的时候,革命就不可避免了。[18]

当清末的统治者陷入权力与权威的双重危机的时候,本来他们是有机会保住自己的权威乃至部分权力的。立宪派孜孜以求的君主立宪,一方面可以重建以宪法为核心的国家权威,同时,君主作为国家的人格化象征,同样具有代表国家的尊严。然而,清廷拒绝了这一历史的选择,当它不愿放弃权力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自己统治的正当性:作为国家人格化代表的权威。当武昌起义发生,各省纷纷宣布独立,清廷方如梦初醒,被逼答应立即召开国会,实行虚君共和,然而已经晚矣!各方势力,从拿下半壁江山的革命党人,到附和革命、乘势崛起的地方士绅,再到重新出山、欲取而代之的袁世凯,都不再满足于虚君共和。失去了力量的清廷如同一条死狗,同时也失去了其权威性。三股势力之中,革命党与袁世凯的态度非常明朗,都有“取而代之”的雄心,最值得注意的是处于中间的士绅阶级。以张謇为代表的这些儒家士大夫,自辛丑以来一直在寻找安定中国的核心。这个核心最重要的不在于法统上的权威,而是拥有安定全国的实力。革命兴起之后,清廷被迫公布了“十九条信约”,宣布立即实行责任内阁、颁布宪法。这本来是一条由虚君共和走向民主宪政的明智选择,梁启超在海外看得非常清楚,他比较了世界各种政体之利弊之后,指出,虚君共和“此遂未敢为最良之政体,而就现行诸种政体比较之,则圆妙无出其右者矣”。[19]虚君共和虽然保留了清帝为君主,但他只是一个国家的象征性权威,而且其权威性不再来自天命,而是宪法,国家的权力转移到了议会以及由议会所选举的内阁。这种英国式的虚君共和虽无共和之名,却有共和之实,且可防止大小野心家窥觑皇位、为争夺国家最高主权大打出手的野心,引导各种政治势力在立宪架构之内,到议会去和平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