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家建构的基础:富强还是文明?(第2/9页)

强权即公理,这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非常残酷的判断。在梁启超看来,只有在理想的平等世界之中,才有公理可言,谁拥有了公理,谁就拥有了权力。而在现实的不平等世界之中,没有公理,只有强权,强权即公理。那么,如何在世界上实现平等呢?除了强权之外,还需要文明的进化。比较起加藤弘之,日本的文明论代表者福泽谕吉对梁启超的影响还更大一些。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将西方的文明分为内外两个方面,即“外在的事物”与“内在的精神”,外在的文明类似富强,从器物衣食到政令法律,而内在的文明则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是人民的风气。他认为:“外在的文明易取,内在的文明难求。谋求一国的文明,应该先攻其难而后取其易。”外在的文明不过是技术性的制度合理化和器物革新,从历史实践来看不难获得,社会阻力也不大。而作为公共风气的文明精神,由于涉及价值观和伦理观,最难谋取,但它恰恰代表了文明的核心。文明主要不是体现在物质的富强,而是体现在精神的进步。福泽谕吉接受了基佐的文明论观点,将文明看作“人类智德的进步”。人类社会正是从野蛮社会发展到半开化社会,最后进步到文明社会的。而在现阶段,西洋代表了最先进的文明,日本唯有脱亚入欧,才能跨入文明国家的行列。[8]梁启超受此影响,将从野蛮到半开化到文明之人类历史发展三阶段,视作“进化之公理”,与严复一样,他认为中国要在世界上图存救亡,最重要的是要像西方那样成为一个文明国家。而国强,则取决于开民智,“文野之分,恒以国中全部之人为定断”,“故民智民力民德不进者,虽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时之善政”,也无法成为文明国家。[9]为了在竞争的世界里面图生存,固然需要强权,但强权之外还有公理,只有顺应人类公理,实现文明国家,才能真正实现国家之富强。

一个是相信实力就是一切,强权就是一切,国家富强就是一切的梁启超;另一个是将文明视为最高的进化目标,国家富强取决于民德、民智、民力的进步,强权之上有公理的梁启超。哪一个梁启超更真实?类似这种矛盾,在福泽谕吉身上也有过。在福泽谕吉看来,理念的西洋和现实的西洋有所不同,现实的西洋是野蛮的、侵略性的,而理念的西洋是文明的、先进的。为了对抗现实的西洋,就要学习理念的西洋。人类的历史是从野蛮到文明的发展历史,理念的西洋代表了文明的最高阶段。福泽谕吉又认为:在现阶段,国家的独立是目的,文明就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没有文明就不能保持国家的独立。不过他特别强调,国家独立只是现阶段的目标,是历史发展中的第一步,独立并不是文明的终极目的,从人类整体历史演化来看,“文明是宏大无比,人间万事莫不以此为目的”。[10]在福泽谕吉的思想之中,既体现了国家主义与文明主义的紧张关系,又试图以历史辩证法的方式加以克服:国家主义与文明主义,二者互相渗透,互为手段与目的。一方面,在日本的现代化过程之中,国家的富强与独立是实现文明的第一步和必要前提,没有独立就谈不上文明,在这个意义上,引进西方文明不过是实现富强与独立的手段;另一方面,手段同时制约了目的与方向:可取的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国家主义,而是以文明为内在价值追求的国家主义。福泽谕吉并不是文化多元主义者,他不相信现代化可以有多种模式,他的野蛮——半开化——文明的人类发展一元论图式令他坚信,日本通过富强与独立最后要实现的,正是理念的西洋,那个人类共同的普世文明。

虽然梁启超缺乏福泽谕吉那样的整体思维,但从他那些在不同时间与空间、针对不同问题所发表的似乎是相互矛盾的言论来看,梁启超一定会同意福泽谕吉的看法。不过,晚清知识分子对东西方列强所强加的国耻的感受要远远超过明治维新时代的日本知识分子,因此梁启超的文明论更多地建立在力本论的基础之上,以强权主义的逻辑论证文明的演化。梁启超按照加藤弘之的说法,将强权分为两种:一种是“大而猛者”,另一种是“温而良者”。人类发展的历史,不仅是从野蛮到文明的进化,也是强权的内在演化。在野蛮时代,所谓的强者凭借的是体力;到半开化时代,体力与智力互相较量;而进化到文明时代,所谓强者即智者,是智力之强也。加藤弘之原来的观点是:随着人类社会演进到文明阶段,强权会从“大而猛者”,进化为“温而良者”,从“粗暴而猛恶”进化为“高尚而优大”。[11]然而,梁启超悄悄作了一个常人未曾注意的修改。强权作为天演之公例,究竟是运用“大而猛者”,还是“温而良者”,不是看在野蛮社会还是文明社会,而是看交手者之间的强弱对比。若强弱悬殊,强者对弱者施用的必然是“大而猛者”。到以智力胜的文明社会,统治者与被统治者、贵族与平民、男子与女子之间的智力渐趋平等,于是前者对后者的统治,“不得行其暴猛,渐改而就温良”。[12]为什么梁启超在复述加藤弘之思想的时候,会作这样一个颇富“创造性”的改动?为什么即使到了文明社会,强权也不一定是“温而良者”,依然有可能在强弱悬殊之间,出现野蛮社会才有的“大而猛者”?个中秘密显然与晚清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的切身感受密切相关。

传统中国所遭遇的外敌,都是在文明层次上比中国低得多的游牧民族,每一次亡国的同时,又是“天下”的胜利,以中原文明征服外来的蛮夷。但晚清所碰到的西方,却是一个比中国文明还要优越的文明,文明碰撞的结果是,中国虽未曾亡国,却已经亡了“天下”,礼之秩序摇摇欲坠。然而,晚清中国所感受的西方,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是具有先进的器物、民主的制度和文明的精神的西洋国家;另一个是咄咄逼人、野蛮侵略、火烧圆明园的外来列强。比中国文明优越的西方,为何文明与野蛮兼于一身?中国士大夫对此一直迷惑不解。杨度是晚清观察力最敏锐的思想家之一,他在《金铁主义说》中揭开了这一秘密。今日西方各国无论是政治组织,还是教育之周详、实业之发达,皆高于中国,称其为文明国不为过也。然而,以为这些文明国集合成世界会造就一个文明世界,乃大谬也。杨度尖锐地指出:

今日有文明国而无文明世界,今世各国对于内皆是文明,对于外皆野蛮,对于内惟理是言,对于外惟力是视。故其国而言之,则文明之国也;自世界而言之,则野蛮之世界也。何以见之?则即其国内法、国际法之区别而可以见之。[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