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风令我前行”(第3/4页)

他仅仅在这里逗留了一个礼拜,期间焚膏继晷地沉浸于工作。他自己的 4 艘船即将整备停当,女王的 4 艘船也将要完成物资供应,但日程的匆忙一定造成了他的草率行事,因为事后证明,普利茅斯的小分队和女王的船只在供应水准上比不上伦敦人提供的船只。他还面临着其他麻烦。可能就是在普利茅斯,消息泄露了出去。当然,消息的散播时有发生,即使在潜艇部队中⑮ 也在所难免。现在人们得知,德雷克的目标原来既不是西印度群岛和西属美洲大陆——虽然那里有可供劫掠的贸易集镇、利润丰厚的种植园,有从运宝船队身上揩油的机会,有大把的银比索⑯ ,足以令最卑微的水手变身富翁——也不是疏于防守的巴西海岸,甚至不是亚速尔群岛,而是卡迪斯⑰ 和里斯本的港口,那里堡垒森严,到处遍布全副武装的船只(人们都这么认为),除了沉重的回击,什么也别想从那里得到。此外我们至少能确定,有关德雷克将目标锁定在卡迪斯的消息传入门多萨的耳朵时,德雷克舰队的水手正开始大面积逃亡,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可能在于德雷克自己,他在清查叛徒时多少有些容易做得过火。这一回他可忙得手忙脚乱,要做的远不只是通知地方当局追捕逃兵,他还为此致信海军大臣,陈述此事对女王事业的危害,要求予以严惩。与此同时,为防患于未然,他又将士兵们依序编入旗舰的值班表。当来自伦敦的最后几艘船只——“皇家商人”号和其他 4 艘船舶——伴随着起伏的波浪于 4 月 1 日(旧历)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已经做好了起航的准备。

翌日清晨,在旗舰“伊丽莎白·博纳文图拉”号的船舱中,德雷克写好了致友人沃尔辛厄姆的告别信函,他这封信既一如既往地体现出句子支离破碎的特点,又蕴蓄着超出往昔的激情。关于船上的同伴,他写道:“……我们全都说服自己,达成了令人愉悦的共识,这超出了我们对彼此的期待,这在任何其他舰队中都绝无可能出现。我感谢上帝我看见的不是个人,而是全体成员都为了我们仁慈的女王,为了我国反对敌基督及其追随者的事业团结如一人。我感谢上帝,诸位尊贵的先生们,如伯勒船长、芬纳船长、贝林厄姆船长⑱ ,他们今日与我并肩合作,我感到非常审慎、诚实和无可比拟的高效。如果在尊敬的阁下展信之时看到舰队已经起航,并深知全体船员正如阁下会乐于看到的那样,对于这场战斗坚毅决绝,您一定会得出判断,对方的区区力量绝不足以令他们分崩离析。”

“……我向阁下保证,在这儿,没有一分一秒被荒废……”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段隐晦的暗指,可能仍有一些人“心怀不忿,这种人几乎在所有行动中都不会受到欢迎……”他还抱怨道,“很难准确报告这些人的恶行,他们要么隔岸观火,要么热衷于政府的鼎革,而我希望上帝永远不要让他们活着看到这一天”。人们可以推断,在德雷克动笔的时刻,他还无法确认在他目前的船员中谁是那些所谓的阴暗奸诈、希图与其事业作对的敌人。但日后德雷克将十分确信,他的副指挥官伯勒船长就是其中之一。

提笔写信时,他可能想到的是议会中的主和派,那些不愿与西班牙开战的人(“仙后葛洛瑞娜”⑲ 本人自然不在其中),他们是他和沃尔辛厄姆的敌人。沃尔辛厄姆是否曾经提醒过他,女王也许会改变心意,削减赋予他的自由裁夺权?德雷克在信中对于他极力加快工作进度的强调,听起来似乎他曾受到旁人的驱策。沃尔辛厄姆当然还知道,近来伊丽莎白与帕尔马的谈判取得了谨慎的进展,女王不会仅仅为了袭击西班牙海岸而担负破坏谈判的风险。然而,即使现在改变对德雷克的指示,也已经无法追上他的脚步了。“风令我前行,”他以胜利的口吻煞尾,“我们的船已经扬帆。出于对上帝的敬畏,他已应许我们,将会获得胜利,正如敌人将会有理由认为他正在为女王陛下而战,在国外如在本土。前进!于女王陛下所赐宝船‘伊丽莎白·博纳文图拉’号上,1587 年 4 月 2 日。”

然而女王真的改变了心意。一位廷臣正怀揣着女王的最新指示,快马加鞭地赶往普利茅斯,在得知西班牙国王渴望捐弃前嫌、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后,伊丽莎白命令德雷克 “避免使用武力强行进入任何属于国王的港口,也不允许对国王的城镇和停泊于港口内的航船进行袭击,或者对那片土地采取任何敌对措施。虽则如此,女王仍然乐意看到,您和在您麾下效力的女王臣民竭尽所能地(在尽可能避免基督徒流血的前提下)将西班牙国王及其臣民的海上船只和财物纳为己有,只要这些船只驶入海面”。无论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和女王的其他臣民有多么好战,伊丽莎白显然想要明白无误地表明,她并未与西班牙国王处于交战状态。

倘使德雷克收到并遵从如上指示,接下来的事情当然会截然不同。不过虽然某些德雷克的传记作家用戏剧性的笔触强调了此事,错过指示本身却并不像他们所声称的那样纯属侥幸。这段时间有好几封撤销进攻指令的文件相继起草,其中第一份由枢密院大臣签署,但这份本该已经被送达普利茅斯的文件的落款日期是 4 月 9 日。就在这一天(新历 4 月 19 日),连远在巴黎的门多萨都已获知了德雷克已经出海的消息。看起来奇怪的是,有关起航的传闻竟没有对格林威治的审议产生影响。当一艘轻帆船带着枢密院的命令前去追赶德雷克时,后者早在九天前就出发了。他其实并不需要提前这么长的时间躲避追赶者。随后大风又将信使的轻帆船吹回海峡,这必定只是前方那场风暴的余波,德雷克早在多天以前便遭遇了同一场风暴,当时他的舰队在菲尼斯特雷角⑳ 附近被不幸吹散。可是尽管诸事不顺,这条轻帆船却在海峡内不慌不忙地游弋,甚至劫获了一艘利润颇丰的葡萄牙商船,船长对于追赶德雷克的任务显然有自己的判断,这压根儿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在审视撤销命令的前后经过时评论道,此事“鲜活地体现了伊丽莎白身为战争指挥官的性格特点”。他的话点到为止,但已足以表达他反对女人从事所谓男性事务的观点。伊丽莎白的众多臣子也持有相同的意见。然而假如有人更加深入地探寻撤销命令的内在细节,他会越发察觉到,这就是伊丽莎白的一贯性格,无论此刻是战火纷飞还是天下太平。首先,事情的前后经过俨然蒙有一层神秘的面纱,某些地方更像是有意为之。文件的语言闪烁其词又模棱两可;只是在涉及财务安排时,为了确保女王在任何一次劫掠中的利益分红,才格外措辞直率、切中要点。要知道,文件的内容可能出自伊丽莎白的御笔。而事情最后(是否出自人为安排无从得知,尽管看起来让人倾向于持肯定态度)在两条彼此相反的政策路线上同时经营,都取得了最大收效。沃尔辛厄姆负责致信斯塔福德(他是否知道斯塔福德竟会将消息知会门多萨?),向他知会女王禁止德雷克进入任何西班牙海港的消息,伯利则将手放在心口,以其荣誉向帕尔马的代表德·卢担保,女王陛下已经派人径去追赶德雷克,禁止他向西班牙国王做出任何敌对行动,倘若无法完成使命,负责追赶的船长将遭受重罚,不过在发过这样的誓言后,看来伯利是无法洗刷荣誉上的污点了。所有这些安排都拥有付诸实施的公开证据,以便维持英格兰与西班牙未曾开战的假象,使正在尼德兰进行的谈判得以继续下去。同时德雷克却能够完全不受制约地借助任何自认为可取的手段,阻挠西班牙舰队的会合。伊丽莎白大约已经感觉到,德雷克对于个中奥妙的把握,丝毫不亚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