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以宏伟战舰为伴

格林威治和英国近海 1588 年 1 月至 3 月

压制一种令人不快的言论,却又授命专人进行驳斥,一手握紧友谊,一手攥牢利刃,可以同时贯彻两条表面上相互抵牾的政策路线,怀着戏剧表演的热情一身分饰两个全然彼此矛盾的人物角色,令至交故友也绝难分清她的举止是出于真诚还是表演,这就是伊丽莎白一世或出于自愿,或出于自认为时局迫不得已而时常玩耍的高级政治游戏。即使现在已经来到了她治下的第三十年,女王的臣民已经熟悉了她的模棱两可,她却仍然在继续施放烟雾,难解实情的除了敌人,还有她身边的陪侍和谋臣。人民这时又一次落入迷局,在那个令人焦虑的冬季,当英格兰正期待与前来突袭的强大无敌舰队交锋之时,许多人却已经因为她的举止而备感困惑。

里斯本热火朝天的准备工作和帕尔马大军获得的增援,已然明明白白地吐露了西班牙国王的开战意愿。可是伊丽莎白却将德雷克牢牢束缚在普利茅斯的港口内,又拒绝采纳霍金斯关于封锁西班牙海岸的方针。她口口声声断言,自己现在没有与西班牙交战,也永远不希望与之开战,她想要的只是令国王在尼德兰的臣子不要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整个秋天,女王把她所有的高桅横帆船全都紧锁在船坞中,既没有配备索具,也没有装载物资,舰船的火炮还在伦敦塔中束之高阁,甲板上只有少许负责看守工作的水手。如果圣克鲁兹能在 10 月赶到海峡,帕尔马几乎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地径直奔向伦敦。公爵事后也的确曾经提及这一点。英国的海员和政治家们意识到了这巨大的风险,只能相互悲悼,对于女王的毫无心机和国家的门户洞开痛心疾首。

到了 12 月,在另一份报告的促使下,沃尔辛厄姆又郑重警告他的女主人,圣克鲁兹可能会赶在圣诞节前从里斯本起航,这份报告显然信息有误,但也许腓力确实曾经向西班牙舰队指挥官下达过这样的命令。于是还不到两个星期,英国舰队已经整备完毕,女王的所有船只和充当附属力量的多数武装商船都已配备一定规模的人员和物资,随时可以参战。假如圣克鲁兹遵从了王上的命令,迎接他的将会是一场热烈的欢迎仪式。面对强敌,英格兰显然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毫无准备。

英方的“接待委员会”刚刚收拾停当,格林威治却又获得了来访将会推迟的消息,这当然令女王的将领们大倒胃口,在他们看来,一支不能投入实战的武装力量可谓百无一用,伊丽莎白也干脆地当即削减了军力。4 艘盖伦帆船——其中最大的一艘是排水量高达 400 吨的“羚羊”号——以及 4 艘轻帆船被派往协助荷兰人巡逻佛兰德海岸,余下的船只则受命停泊在梅德韦① 和普利茅斯的海港内,只装载了相当于战时一半数量的物资。我们得到了一份曾经交到伯利手中的字迹潦草的部署清单,随附的一页纸上的记录显示,薪酬和食物方面的削减每月为女王节省了 2433 镑 18 先令 4 便士。对于伊丽莎白的预算来说,这是一笔十分值得节省的费用,虽然女王看上去颇为冷漠的态度让将官和谋臣不寒而栗,但是他们这一次并没有把大幅削减军费的决定归咎于女王的吝啬。他们确信,女王已被帕尔马公爵的如簧之舌所蒙骗,在和平的虚假幻象下放松了警惕。

我们有把握认为伊丽莎白的确对和平心存希望,即使时间已经来到 1588 年的春天。怀有如此思量的绝非女王一人,即使战争热情在清教徒内部日益高涨,还是有大量臣民与她怀有同样的期冀,对织物贸易状况的关切则构成了其中的关键因素。早在兰开斯特王朝时期,议会就曾公开宣布“遍及王国各地的织物生产是这块土地上劳苦大众赖以谋生的主要职业”,而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这个行当之于英国的重要性还在与日俱增。正常情况下,羊毛织物能够占到英国出口贸易总值的五分之四,每逢出口不景气,织物商人会立刻让纺纱工和织工停工,地主乡绅的羊圈中出产的羊毛也就几乎赚不回本钱。其他任何一种灾难都不会像羊毛织物市场的恶化这样,令如此众多的英国人钱包干瘪,可是近来羊毛织物市场的恶化却偏偏已经到了十分严峻的地步。最先向英国关闭市场的是落入西班牙之手的安特卫普,塞维利亚也继而紧锁大门。由于帕尔马麾下众将和马丁·申克② ,莱茵河的通航安全已经难以得到保障,而这条航道本是英国织物行销德意志南部城镇的重要商路,非但如此,在西班牙的外交干涉以及汉萨商人的妒忌和排挤下,英国商品在汉堡的销售额也已经大幅缩水。假如还要经历一次类似 1587 年的糟糕年景,那么即使劫掠一整支西班牙运宝船队也不足以补偿损失。从伦敦的大织物商到科茨沃尔德③ 各家各户的女主人,许多人都乐于见到低地国家的争执早日收场,只要织物贸易能够恢复到战前水平,任何停战条件几乎都是他们乐意接受的。当然我们也不应忘记,同样是织物制造业的从业者,还有一批人会将自己痛苦的根源归于西班牙人,他们倒是的确在比先前更加大声地呼吁开战。

比起同时代的多数君主,伊丽莎白更加关心臣民的经济困境,更加明白王室税收与民间社会的繁荣紧密相关。还有另一些更为直接的原因也促使她时而为钱的问题担忧。尽管荷兰人一直在抱怨她的悭吝,本方军官的不满声音甚至比先前还要刺耳,可是她已经累计往低地国家的战场投入了数万英镑,收效却与将这么多钱一股脑儿扔进流沙庶几无异。这当儿爱尔兰倒是一片安宁,可是爱尔兰从来不是个习惯安宁的地方,与西班牙公开交战必定会在那里引发新的麻烦。上次会议期间,议会夸夸其谈地唱起了向西班牙开战的高调,可是女王对下院议员的脾性一清二楚,虽然他们这时候大声反对罗马天主教势力和西班牙,但是当真要在低地国家和爱尔兰重开战事,并且绕至大洋深处和西班牙海岸诉诸刀兵,仅凭他们愿意支付的那笔钱是不足以应付所需的资费的。

即使自感能够支付开战的费用,伊丽莎白还是愿意规避战争。这样做的缘由与约翰·佩罗特④ 爵士相反,女王可不是因为恐惧。伊丽莎白喜欢时不时地吹嘘自己拥有不逊于父亲的勇气。不,她的勇气其实胜过其父。她多次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甘心冒险行事,她的许多政策也是亨利八世不敢贸然实施的。不过她更喜欢在事前周密地计算风险,而令人沮丧的是,战争的结果偏偏难以预估。开启一场战争,意味着主动卷入一场难以自控的洪流,只能在黑暗中任其摆布。与此相反,只要能将局势扳回到和平的轨道上,她就能一如既往地扮演熟悉的角色,继续执掌自己和国家的命运,做二者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