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微吟留枕席(第2/6页)

钟蕴秀脸色发白,低声道:“你是说我爹爹他……”秦渐辛心中不忍,不与她目光相接,却缓缓点头。辛韫玉忽道:“秦公子所言不错,钟相杀仇释之,乃是因为白莲宗的声势太大,人众太多。只是秦公子可曾想过,若是仇释之不死,经营洞庭水寨之人,还会是杨幺么?”秦渐辛略一思索,摇头道:“倘若我是楚王,便是仇大师不死,我仍会命杨天王来经营洞庭水寨。如此方可令杨天王和仇大师互相牵制,谁都不敢生出异心。”

辛韫玉和钟蕴秀对望一眼,脸上忽露笑容:“秦公子能想到此节,那便化解了一个大大的难题。”钟蕴秀一怔,登时会意,点头道:“辛姊姊想说什么,我大概猜到了。姊姊,我来说吧,若是猜错了,可不许笑我。”秦渐辛瞧了瞧辛韫玉,又瞧了瞧钟蕴秀,叹道:“我枉称今世卧龙,你们两个女诸葛在说什么,我竟全然不知。”

钟蕴秀凝望秦渐辛,缓缓道:“其实秦大哥心中明知杨天王的所为,之所以反复为他辩解,其实只不过担心杨天王若死,再也无人可以统领明教义军,是也不是?”秦渐辛默然半晌,点头道:“我本来也不知为什么,只是不愿令杨天王身败名裂。你这么一说,只怕真是如此。眼下明教人才凋零,夏龙王诚朴木讷,傅鬼王独来独往,方教主年事已高,日后能统合教众的除杨天王外,再无第二人。就算一切当真是杨天王捣鬼,为明教数十万兄弟计,也只有由着他得意。”

辛韫玉和钟蕴秀相视而笑。辛韫玉道:“秦公子,直至今日,你才当真有点今世卧龙的味道。不错,明教之中,除了杨天王再也无人。可是明教以外呢?”钟蕴秀道:“正是,秦大哥,将来能统合教众的,除了杨天王,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你。”

秦渐辛摇头苦笑,只是把玩寒玉剑的剑穗,缓缓道:“若是几个月前,有人这么撺掇我,只怕我当真有所意动。只是到了现今……”脸上黯然之色闪过,转头瞧向窗外,低声吟哦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钟蕴秀茫然不解,瞪着一双大眼,瞧瞧秦渐辛,又瞧瞧辛韫玉,待要开言,却不知说什么好。辛韫玉冷笑道:“秦公子到现今又充什么屈原贾宜了?你自比山松,笑傲漫天冰霜,却不肯出头来做一点事情。似你这般,也只好做个满腹牢骚的腐儒。屈原贾宜是报国无门,一腔孤愤,你却是什么?”

秦渐辛奇道:“我几时自比屈子贾生了?我念的是刘桢的诗。”辛韫玉一怔,接口道:“刘桢?就是那个磨砖的好色之徒么?你怎如此没出息?”秦渐辛啼笑皆非,道:“刘桢被曹操罚作苦役,那也不是当真为着多看了甄后几眼,不过是稗官野史胡乱编排罢了,怎么便成了好色之徒?我念两句刘桢的诗有怎生没出息了?”

辛韫玉正色道:“秦公子,我只粗通文字,比不得你饱读诗书,说到学问,我自知差你很远。只是天下事往往是那些读书人给搅坏了的。本朝那些大头巾,不提也罢。便是古往今来那些出了名的文人才子,除了作些淫词艳赋、牢骚文字,又当真有什么经纶济世的本事了?”秦渐辛张口欲言,辛韫玉挥手止住,又道:“你明明一身武功,满腹智谋,怎地便这般没志气,只知道吟诗遣怀,却不肯努力振作,收拾残局?好好的青年俊彦,莫非当真是读书读坏了的么?”

秦渐辛苦笑道:“只怕当真是读书读坏了也未可知。辛姊,我自十六岁上身逢国变,便向方教主夸下海口,要做申包胥。后来错手害了张师妹性命,意气消沉之时,又是方教主激我上进。那时我心里,将天下事都瞧得容易得紧。可是这几个月,太多的事情叫我不明白。我只道有这许多志同道合又大有本事之人戮力同心,天下事大有可为。但现下却是怎么个光景,难道你没瞧见么?”

钟蕴秀道:“秦大哥,你好糊涂。若不是杨天王暗中捣鬼,怎会有现今的局面?你只顾怨天尤人,却偏要放过那元凶,那却是什么道理?再说了,现下情势虽然不利,难道还坏得过当年教主兵败之时?我听你言语中对教主甚是推重,怎么便不学一学教主百折不挠的气概?”

辛韫玉冷笑道:“是了,秦公子便是将方十三学了个十足十。那方十三志大才疏,吃了苦头后心灰意冷,将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钟相顶缸,由着手底下的这群虾兵蟹将胡来,自己不闻不问,只顾逍遥快乐。秦公子要学他,倒是学对了人。”钟蕴秀听她说得刺耳,低声道:“辛姊姊!”辛韫玉似笑非笑道:“怎么,嫌我刻薄么?我不说便是。原是我多嘴了,横竖是你们明教的事,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秦渐辛喃喃道:“横竖是明教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怎能不相干……怎能不相干?若是当真不相干,何必方教主出面,我去杀了杨天王又值得甚么?”辛韫玉点头道:“不错,你武功虽较杨幺逊一筹,当真动手,却有六七成的胜算。我知你心中顾忌杨幺死后无人统合教众,这才劝你挑起这担子。否则,明教风流云散,我只怕还高兴些,何必苦苦劝你?”

秦渐辛双头抱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了,我是害怕。辛姊,我怕了。这些时日我躺在床上养伤,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恨不能找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就此不问世事。你们要我怎样怎样,我说我不愿,其实是我不敢。我当真是怕了。”

辛韫玉双目炯炯向他凝视,缓缓道:“你怕什么?怕死么?”秦渐辛道:“我不是怕死。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当日洞庭湖水战,官兵的连弩骤雨一般,连杨天王都受了伤,我也不曾这般怕过。我便是骇怕,便是骇怕。却不知我怕什么。”辛韫玉叹道:“人心险恶,原是远胜刀枪箭矢。也罢,你既怕了,我也不来难为你。你不肯对付杨幺,我自己去便是。终不成让钟昂便这么白白死了。”说着缓缓起身,便要出门。

钟蕴秀道:“辛姊姊,你要去洞庭湖么?”辛韫玉也不回头,冷冷道:“我可打不过杨幺,怎会去送死?你好好照顾这没出息的小子罢。”顿了一顿,又道:“我打不过他,难道还不会用阴谋诡计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扬长而去。

钟蕴秀怔怔出神,良久良久,缓缓道:“这位辛姊姊,是什么来历?秦大哥,你都知道么?”秦渐辛一怔,道:“不是很知道,却也知道一些。怎么?”钟蕴秀垂首道:“不知怎么的,我有些怕她。便如当初怕杨天王一般。秦大哥,你便一点不觉得么?”秦渐辛沉吟片刻,摇头道:“我和辛姊相处虽然有限,也不是很明白她的为人。可是我知道,她虽然总是冷言冷语,心里却对我很好。”钟蕴秀叹了口气,道:“秦大哥,你便是心地太好。只恐旁人之心,不似你之心。我瞧啊,她多半是想利用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