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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德金继续酸溜溜地想,所谓泥古,就是懂得克制,讲究体面,受人尊敬。他凭借权势敛财无数,习惯于自己因地位煊赫而受人敬畏,可他从来都没有因为想要攫取财富而努力获得擢升。

当年他和席文皋等旧党政见不和,为百姓和天下计,两方为奇台应当为何、必须如何展开争斗。杭德金知道,这场争斗是虔诚的、忘我的;但他也同样知道,这争斗也是现实的。

杭德金摇摇头,他儿子朝他看了一眼,又回头处理案头那一叠文书。儿子在他眼中只是一团模糊不定的影子。杭德金提醒自己,光顾着自怨自艾可不是好事,任其留在脑子里,很容易犯错。说话有欠思量都会让人后悔。当年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常能够诱使对手一时冲动,并且对别人的怒火、愤慨善加利用。

政事堂在皇城大殿西侧,今天屋里的光线很好。想当初,第九王朝鼎盛时期,新安城里专门修了一座“紫宸殿”,供文官在其中办公。

而在这里,汉金虽然同样辉煌,却没有足够的空间这样做。不仅是拥挤的皇城里缺少空间,整个帝国都是如此。奇台在北方、在西北都失去大片土地,还失去了长城,失去了四方朝贡,失去了通往西域的商路,以及这条商路年复一年带来的大量财富。

汉金城墙内外总共住了一百万人,所占据的面积却只是三百年前的新安城墙围起来的一小部分。

如果来到旧都的废墟,穿过坍圮的城门,站在残砖断瓦和荒草丛中,听着鸟叫,看着走兽在曾经将近五百步宽的皇家通衢上东奔西跑……人们难免会想起,汉金城直通皇城与南城门的通衢不过是——

唉,准确地说,才八十步宽。

早年杭德金刚刚入朝时亲自量过。八十步的街衢已经很宽了,足够游行和节日庆典之用。不过这里终究比不得新安,对吧?

如今的奇台也不比旧时的帝国了。

有什么关系呢?早年的他就在想,如今还在想,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如今的人们要为几百年前的事情弯腰低头感到羞愧吗?要为此而揪扯自己所剩无多的斑白头发吗?要向番族俯首称臣吗?要把奇台女子送给他们吗?要让奇台子嗣成为他们的奴隶吗?

太师哼了一声,赶走这些念头。抓到什么牌,就是什么牌;有什么牌,就出什么牌吧。

他看见儿子又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于是对杭宪比画了一下:没事,继续。

杭德金自己桌子上有两封信,儿子把信递给他时没作任何评价。借着明亮的光线,这两封信他都看过了。两封信的字都写得漂亮,其中一封的笔迹不仅他熟悉,世人也都熟知。另一封信的字迹他却不曾见过。

两封信都是写给他个人的私信,一封信带着相识已久——也相处不易——的语气,另一封信则十分见外,而且十分正式。两封信都是提出同样的恳求,信中所说之事让他火冒三丈,因为这件事本该有人告诉他,可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倒不是说,敌对朋党每一个成员的命运都要奇台宰相亲自过问和定夺,对方人数众多,杭德金有的是更重要的工作和事务要处理。

早在二十五年前,杭德金还要亲自处置那些失势的政敌,把他们革职,或者干脆流放,并且对自己深信不疑。彼时官家年纪尚轻,新登基不久,他用他那雅致的瘦金字体列出要逐出朝廷的官员名单,这些名单都被镌成了石碑,接着又被安放在帝国每一个州府衙门的大门口。一开始有八十七个名字,一年后多了一百二十九个。他至今记得这几个数字,那些人都是他亲自斟酌挑选出来的。

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之后,朝廷、社稷、天下,需要廓清纷扰,调整方向。尽管当时朝堂之上党争纷纭,各个派别轮番得宠又失宠,杭德金一直相信,自己推行的新法目的高尚,举措明智。在他看来,反对自己的人不仅错了,而且危险——会毁掉奇台的平静与秩序,以及奇台所需要的变革。

社稷需要这些人闭嘴、离开。

何况,是他们先挑起的事端!先皇驾崩之后,当今圣上年纪还小,由太后代为摄政,彼时旧党权势煊赫,他们废除新政,并且动手将杭德金的新党逐出朝堂。

杭德金当初在延陵乡下的庄园里作诗、写信,远离朝堂、权力与名望。权力带来财富,这是自然的法则,所以他仍旧十分富有——自从金榜题名之后,他就再也没过过苦日子,但是身在延陵乡下的他也远离了皇宫大殿。

后来,文宗皇帝亲自摄政。官家把自己当年的先生杭德金重新召入朝堂,于是旧党诸公也落得跟杭德金及其新党之前一样的命运。被流放的旧党当中,有些人尽管与杭德金冲突不断,却依然颇受杭德金的敬仰。然而,危急关头,这些因素都不可影响决定。

旧党都被赶走了,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有些人还死了。变法一向不缺反对者,总有些人泥于古道,其中一部分是真的出于信念,另一部分不过是能从旧制中得到好处。

在杭德金看来,反对变法的原因并不重要。他要做的是让整个江山焕然一新,因此就不能总是回头张望,看看有没有敌人在背后突施冷箭,也不能担心天上有没有扫帚星出现,让满心惊惧的官家以为这是上天怪罪,于是赶紧祭天祈求诸神原谅——同时把之前的变法举措一笔勾销。

杭德金需要确保推行“新政”的道路上前方无阻后方无虞。杭德金早年曾因为彗星出现而两度被罢官,一次是先帝时期,一次则是文宗当政以后。反复无常就是官家的特权。而大臣们要做的就是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寇赈提议兴建皇家园林,其妙处就在这里。为了这个新发明出来的“花石纲”工程,杭德金拨出数目可观的库银和资源,可到头来,这些钱根本不够用。工程耗费与日俱增,“艮岳”有了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园林工程都是如此,不过……

这项工程所耗费的人力,和所需要的税赋水平,已经让帝国不堪重负。与此同时,官家对修建“艮岳”抱有强烈的热情,于是,哪怕西南边陲民变不断,山林水泽匪患日益严重,如今要想停工,或者哪怕是缩减工程规模,都为时已晚了。

官家知道自己的园林需要什么,作为臣子却不能告诉官家,他想要的根本得不到。比方说,官家想要泽川的夜莺,还要几百只。于是泽川的大人小孩都出去抓夜莺,以至于林中已经难觅夜莺踪影。文宗想要把一座山搬来,用来作为五岳象征。他还想栽种南方的杉树和檀木,还要挖一片人工湖,湖心要有一座岛,岛上要有红木和大理石搭建、镶有玛瑙的凉亭,还要建一座纯金的小桥通往湖心岛。岛上除了要种上天然林木,还要有白银铸成的树夹杂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