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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同样是官家的职责与担当。官家的精力越强,则奇台越强。官家有德,则奇台有德。

官家认真地遵循皇室的每一条规矩。

太后听政时期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后来官家亲政,又重新采取先帝时期的治国方略。官家还在西北讨伐忘恩负义的祁里,因为(据说)这也是先王的遗愿。官家也的确时常过问战事进展。不过对官家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臣子忠良,只有这样,官家才能够即使身在园中,浩荡皇恩也照样布施海内。除了身为皇帝的职分所在之外,官家龙体安康,官家精力旺盛,也会影响整个奇台的和乐安康和精神面貌。

就在几天前,就在这座亭子里,面对这座新的湖石假山,寇赈发表了这样一番见解。

这间亭子已然成了官家的最爱。官家前阵子在这里画了一幅小品,画的是一片春天景象,上面有一株开花的竹子,一只黄鹂,还有蓝色的群山。当初寇少宰对这幅画大加赞赏,官家决定把它赐给少宰。

官家的墨宝是整个奇台最炙手可热的赏赐。

当时众位大臣一起欣赏这幅作品,众人都说,杭太师没办法欣赏画中细节,实在是一件憾事。寇赈暗示说,太师年老体衰,正如绚烂春色终究要被肃杀秋冬所取代。像“艮岳”这样的园林,身在其间总能有些这样的体悟。

每个人都说,这里堪称人间仙境,让人心醉。兴建园林的目的,就是要再造一个缩小的奇台帝国。大臣们说,正如官家的龙体安康与德行高尚自有老天护佑,这片囊括了奇台江山社稷的园林,也能够保佑帝国山河完整,社稷长存。

大臣们言之有理。

官家对这项浩大工程的热情绝非一时兴起,或是借此无心国事。并非如此。官家在这里付出的辛劳,他亲自对各类工匠所做的指点,都是官家对奇台百姓担负的一部分重要职责!

秋高气爽,上午的阳光洒在亭子上,官家坐在亭子里,一边欣赏湖石假山,一边想起了这些。他正在构思一幅画作,头脑身心都十分安适,就在这时,官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沿着小径传来,刚才还有个园丁在清扫路上的落叶,这会儿已经转出官家的视线之外了。官家看看身边的殿前侍卫。殿前侍卫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如果官家没有听错,那个园丁正在哭。

宰相杭德金找到官家了。一如所料,官家就在假山前的亭子里。然而,眼前这番景象却又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起先他还以为自己又是眼花了,可是等他小心翼翼地从步辇上下来,踩到洒扫干净的小径上,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眼花。

官家站在亭子边上,既没有写字,又没有作画,也没有欣赏湖石假山。他正低着头,打量拜伏在他脚畔的人。

地上这人正吓得浑身筛糠。他身边躺着一把扫帚,显然只是个普通的园丁。考虑到这一点,突然见到官家出现在面前,吓成这样倒也可以理解。殿前侍卫全都紧挨着那人站着,一动不动,一只手扶着剑柄,像石头人一样面无表情。

杭德金走近了,发现官家也是一脸铁青。这可真是稀奇。官家有时会任性,有时会很苛刻,却很少发怒,现在却看起来怒气冲冲。

事后,杭德金会忍不住想,世间事有时如此凑巧,竟会如此深刻地影响局势的走向,以至于让人忍不住想,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天意如此;抑或是上天降下的启示,让人明白,身为肉眼凡胎,就算再睿智,也无力操控一切。

在杭德金看来,应该是后者。

他给一位故人写了一封信,除了上面这一番话,他还写道,假使他今早没有怀揣着那两封信来求见官家,假使那园丁被召来时,寇少宰恰好在官家身边,那接下来的局面就一定是另一番景象了。

杭德金毕恭毕敬地行过大礼。奇台君臣和睦,官家早有谕令,朝中重臣与官家在花园里私下会晤时可免去君臣之礼。不过杭德金的本能告诉他,此时此刻关系重大,所以还是一揖到地,连拜三次。尽管身体老朽不听使唤,他的心思却仍旧敏捷。他还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现在他必须弄明白。

“尚书来此,”官家说,“朕心甚悦。朕正要召卿来这儿。卿过来。”官家语气郑重,用的还是过去的官名。对于懂得官场规矩的人来说,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体恤圣意乃臣子之福,”杭德金一边说,一边起身上前,“不知何事扰了陛下清宁?”

事情就在眼前,但必须有此一问,好引出官家的回答——也好弄清眼前的状况。

“这个人,这个……园丁,让朕颇不安宁。”官家说。

杭德金看见官家的一只手正扶着一根象牙柱子上下摩挲,看得出,官家心里正焦虑不安。

“陛下却仍旧留他一命,吾皇仁慈,爱惜子民,诚——”

“听朕说完。”

官家居然打断了他的话。这大出杭太师所料。杭德金两手抄着衣袖,低下头。一边听官家说话,他一边弄明白了事情原委。随后,就像一道阳光穿透漫天乌云,奇台宰相也一下子看到一个闪光的机会。

官家说,他被此人哭声弄得心烦,就召他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何伤心。这民夫回答说,他在哭自己的儿子。有司说他儿子死了。他儿子似乎就在定西军,随着大军一起去了西北,攻打祁里都城。

官家还说,这园丁刚刚告诉他,在从厄里噶亚撤退的路上,诸将领兵无方,给养不足,奇台军队折损泰半——此事汉金城内尽人皆知。

杭德金心中想道,这个园丁对官家说了这么多话,真是胆大妄为,早该杀头,可他居然活到现在,实在是大错特错。连个侍弄花草的下人都敢放肆到如此地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与此同时,他又在心中对这个跪在地上、汗流浃背的人油然生出一份温暖的同情。有时候,最难以想象的地方却能给人莫大的帮助。

官家又说:“这一消息着实让朕费解。朕刚刚又向殿前侍卫首领证实过。”

官家语气阴冷,怒气冲冲。殿前侍卫全都直视前方,戒备着园丁。这些侍卫穿的都一样,杭德金也不知道谁是首领。在他那双昏花老眼里,他们的脸都没有分别,这是官家的喜好,以此来体现园中的和谐。

看来,侍卫首领——天知道是哪一个——也讲述了同样的故事。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去年就传到汉金城,如今就连下人都知道了。

官家却不曾听说。

杭德金字斟句酌地说:“陛下,定西军伐祁惨败确有其事。”

官家身量颀长,亭子和地面之间有三个台阶的高度,他站在亭子里,低着头,冷眼盯着杭德金。写字作画用的长椅就在官家身后,再远一点的地方,是那座一路上毁掉无数农田、夺取多人性命(这些事情说不得)的湖石假山,巨大的身形在阳光下蔚为壮观。一阵微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