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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觉时,老船夫打呼噜,这间靠着河边的茅屋很小,鼾声越来越大,赵子骥踢了他几脚,让他侧过身去。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在细雨中渡过大江。头顶传来鸿雁的叫声,只是在雨中看不见踪影。这是个沉静的时刻,江面如此宽广,众人一直到渡过半程之后,才依稀可见大江北岸,仿佛那是从另一个世界,要不就是从梦里探出身来。

大江北岸,距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有个叫春雨的县城。在那里,好汉们既可以弄到吃的,也能打探到消息。城西有个不大的兵营,不过就算这里驻有官兵(武备松弛,通常还十分胆怯),对有司的官员来说,春雨仍旧不能算是个好地方。

因为伐祁战争,百姓税负又加重了,而大江沿岸负责“花石纲”的官员还要颐指气使地要求百姓服徭役。沿岸百姓对这些朝廷大员都怀着深深的敌意。

春雨算不上法外之地。上面通常会指定几位长老来治理本地,还会征募农民组成乡兵,以补充本地乡兵之不足。实际上,这里每年春秋两季还收得上税。不然的话,打点本地事务的长老要遭到责打,没准儿还更糟。县里不设衙门,城北的县尉和县太爷宁愿让春雨县自己把自己管好。

这里离水泊寨很远,弟兄们也很少来这里,所以任待燕并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告发山贼能领到赏钱,家里孩子都吃不饱,就算报官领赏也没法怪罪他们。在任待燕看来,应当自己小心,别给自己和当地人惹麻烦。

这就是他晚些时候怪罪自己的原因。

这天晚些时候,雨过天晴,任待燕来到春雨县外面。兜帽太打眼了,所以他没戴兜帽,而是戴了一顶草帽。种田的、出苦力的都戴这种帽子。任待燕的弓箭,以及他和赵子骥两人的剑,都藏在树林子里。有一回,两人也是这么藏家什,结果被人偷走了。他们循着踪迹追上窃贼,把他们都杀掉了。

两人随身只带着刀子。等到天快擦黑,两人混在披星戴月、从地里赶回家的人群里进了城。城中集市附近有一家客栈,两人直接去了那里。

掌柜的自己年轻时也当过强盗。后来不干这无本买卖了,就来到春雨县落脚。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总有人想要换个活法。任待燕知道这些人很可靠。

客栈大堂里点着灯,生着两个炉子,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香气和力夫身上的汗味儿,人声鼎沸,十分拥挤。这样温暖的市井气息绝非山寨所能拥有。这里还有女人伺候客官。

掌柜的让一个姑娘招呼他们落座点菜,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溜溜达达从两人身旁走过,把一封信丢在饭桌上。这封信脏乎乎皱巴巴,上面写明是给任待燕的。

任待燕对着信看了老长一段时间,赵子骥则看着他。

他干了杯中酒,重新满上,又一口干掉。这字他认得。当然认得。

待燕吾儿如晤:

前县丞大人王黻银如今已高升荆仙府提点刑狱公事。大人拨冗致书,告知我儿安好,偶尔在名叫“春雨”的小城出现。为父依大人所言,才向这家客栈投书。大人在信中提到,他至今感激你舍命搭救之恩,这让老父与有荣焉。

你母亲身体一向健朗,你哥哥如今当了捕快,和我同在衙门里办公。这全赖王大人离任前好心促成。为父也一切安好,全赖祖宗保佑。

来信只想告诉你这些,至于你当初所做的选择,为父无意评判。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只盼这封信不误洪乔,盼儿回复,也让家中二老心安。为父至今相信,我儿少习门风,今后遇事定当好自为之。

但愿我儿安好,元旦回家,莫叫你娘挂念。

父任渊手白

离家这么多年,任待燕从没想过这些,他总是避免去想这些。不过他觉得,或许自己是希望父亲——他平生最为敬仰的人——权当自己的小儿子在救下县丞一行人当天死了吧。

若是这样,一切都会好过些。

这封信真让人难受。

无意评判。父亲一向不对人妄作评判,可是,“不做评判”里包含着太多的客套和克制。在这个春夜里,任待燕坐在大江岸边的客栈里,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模样。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尽量不去想他。

父亲为人正直,高尚,无论是对列祖列宗,对家族,还是对国家,都尽到自己的职责——可他儿子却是水泊寨里的贼寇。这就是说,他儿子要拦路抢劫,没准儿还要杀人。他的确杀过人。

但愿我儿安好,莫叫你娘挂念。

那晚明月东升,他喝了很多酒。喝多了酒,耽于回忆,满心愁苦,这样往往会误事。

他嫌客栈的姑娘不够好,非要离开这里去歌楼,赵子骥怎么拦都拦不住。歌楼可不是个好去处:那里可能有带着保镖的商人,有兵营里的军官,或者是路过此地、不知去哪里上任的朝廷命官。

任待燕之前把一个漂亮姑娘带回房里,对她十分粗暴——今晚可没有柔情蜜意。不过那姑娘并没有抱怨:她们知道不可以有怨言。何况他还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的愠怒和残忍,在姑娘看来不过是清风拂面。在他们那一行里,他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因为,姑娘知道他是谁。

“真是过意不去,”任待燕喃喃说,“我可真蠢。”

“你今晚是蠢。”赵子骥静静地说。他的脑子还很清楚,还觉得很可笑。在一个陌生的小县城里逃命是再好不过的醒酒良方。已是午夜时分,空气清冷,月光太亮了。两人靠着墙,蹲在一条小巷子里,不让月亮照到自己。任待燕的斗篷丢在卧房里。时间仓促,只够他匆忙穿上衣裤,赤脚套上鞋子,连头发也来不及绾起来,帽子也没戴。

“得把那姑娘除掉。”他说。

“这好办,跟客栈的兄弟说句话就行了。不过不是现在。”

必须要除掉她,以此警告那些胆敢出卖山贼的人。不过今晚要想动手先得要找到她,在这会儿绝非易事——她已经告诉官军,说有个来自水泊寨的强盗头目就在春雨县城里。

眼下还有更紧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任待燕心想,要是他先就给过她很多赏钱,对她好一点,事情会怎样呢?他可以让她为自己吹奏笛子,然后称赞她吹得好,说她生得这么可爱,应该去荆仙,去杉橦,要不就干脆去汉金。

要是这样,她还会为了赏钱去告发自己吗?

世间事,不管你做了什么,还是没做成什么,一件事总能引出另一件事。任待燕坚信这一点。这其中,命运——还有机遇——或许也起些作用,但是人要如何抉择,这才是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