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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师一向戴着红帽子,而村里的半仙都戴黑帽子。司马萍听说,秘道的道士戴的是黄帽子,这些道士在大市镇里,在宫中做法事,每次都要收好多钱。她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真还是假,不过真假其实都无关紧要,对吧?

司马萍深吸一口气,尽管她人已经来了,但终归是有些害怕。她仍旧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当真来到这里,并且马上要去求人家。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想吐掉嘴里的怪味儿。她坚定地从赶晚集的人群中走过——集市中充斥着饭食、动物、水果的气味,还有酒香——来到天师坐着的地方。

这个天师模样挺好看,比司马萍起初想的还要年轻。司马萍心想,这人许是喝多了,不过没准儿他的本事,他的法力,管他什么能对付鬼怪的能耐都在酒里呢。她自己不过是个啥都不懂的农妇,不是吗?

天师正在跟桌旁另一个人说着话。看衣着,那人应该是衙门里的乡书手。司马萍走到天师面前停下来,天师转过头,看着她。这人脸上胡子拉碴,身上衣着倒挺干净。兴许他在荻缯帮过哪户人家,然后人家替他洗过道袍,以示谢恩?

要不就是他花钱叫人把他的衣服拿到河边洗了!她干吗要想这些?

她从一个小村子出来,离家太远,这会儿正心惊胆战。不管眼下会怎样,司马萍今晚都得在这儿过夜。她不在家,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儿,一个鬼上身的大女儿,而小儿子则因为大女儿的事情一直被搞得糊里糊涂、提心吊胆。今晚丈夫从地里回到家,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暴跳如雷的。不过她出门前就交代过小女儿该怎么跟他解释。

司马萍把手伸进衣服里,解下藏在腰里的小罐子(一路上,这罐子一直在屁股上晃来晃去)。她跪在泥地上,把罐子和罐子里的东西一块儿捧到天师面前。天师伸手把罐子接过来,司马萍低下头,一直碰到天师脚边的泥土里。然后她向前伸出粗糙的双手,握住天师的脚踝,无声地祈祷着。她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质丽最后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在回家的路上,司马萍平白多了两个护卫。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头天傍晚,她把罐子里攒下的辛苦钱都给了天师,天师也答应第二天一早就跟她一起回村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和蔼,说要先在荻缯处理一点事情,不过随后就会跟上她。而这之后,紧跟着,在荻缯村集市的另一头,就有两个人跟上了她。

司马萍脑袋晕晕乎乎,走路踉踉跄跄,不敢相信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来的路上她还想过,该留点儿钱买吃的,还要找地方过夜。可又一想,这样不吉利。要是老天愿意帮她,那她就得为质丽把自己的家当全部都交出来。

她想,兴许该找个马棚,求人家让她在草堆里睡一晚。就在这时,这两个人一边一个跟了上来。

司马萍吓坏了,她眼睛盯着地面,浑身直打哆嗦。她知道,在那些大集市上,女人有可能遇上那种事情。可是这会儿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要是她大声呼救,兴许——

“司马大娘,要不要我们帮你一把?”

这人的声音很镇定,他还知道她的名字。司马萍警惕地抬头看去,这是个年轻人,胡子熨帖,头发绾起来,戴着一顶草帽。他的衣服皱皱巴巴的,说话倒还挺有教养。他还有个同伴,岁数要大一点,衣服也是皱巴巴的。

她又赶紧低下头,说:“帮……帮我?”

“我猜,你把你所有的钱都给刚才那个红帽子了吧。”

“对!”司马萍赶紧答道,“两位老爷,我身上一点儿钱都没有了。啥都没——”

“我说的是帮你,不是抢你,”那人说,“我们听见你跟他说的话了。”他看上去还饶有兴致的。

司马萍彻底糊涂了。这里太挤了。荻缯的人太多了。她知道有许多村子比这里还大,还有大市镇,不过要想象出来却十分困难。

另一个人在司马萍右边,到现在都没说话。这人一直在观察广场上的动静,看起来十分机警。

年轻的那个又说:“我想帮你。真的,我们可没想害你。”

“为啥?”司马萍问,她的嘴唇干了,“两位老爷为啥帮俺?”

她再次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看。这人的眼神很沉稳。这眼神大概可称得上关切,但并不算温和或是友善。

那人说:“我俩是绿林中人。”

“绿林中人”就是山贼土匪的一个代称,他们往往以此自称。司马萍又害怕了,两只手哆嗦个不停。

“我们经常帮助村中百姓,”那人说,“你是知道的。”

没错,有时候是这样。不过有时候又刚好相反。“那……那个红帽子说他会帮俺。”

“他会帮。”年轻人说。年长的那个突然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被这话逗乐了。司马萍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出。“我们也帮,你们村的长老帮过我们几回,我们可都记得。”

所有村子,不论大小,都需要跟绿林好汉和平相处。官府比山贼更坏。她一向这么想,即便在弟弟死去之前也是这样。她心想,这些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她没说。司马萍一向不善言谈,何况这一整天都和往常生活如此不搭界,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要如何应对。平常生活就是织布绣花,洗衣做饭,伺候丈夫,养育子女,照顾爹爹,尊敬祖宗,但绝不会离家老远,跟山贼说话。

这两个人把她带进村子西边的一间客栈,为她付了房资,还提供了一顿晚饭。司马萍这会儿还是害怕。有传闻说,有的女人就是被人搭讪,住进客栈里,到了夜里就有男人或是鬼怪进房间里来找她,结果就死在床上了。

年长的那个像是听见了她的想法,说:“今晚我就守在你房门外。”他的声音低沉,这是他头一次开口。“在这儿啥都别怕,明天回家路上也是。司马大娘,你是个好人。你家该以你为荣,全天下都该这样。”

这句话她会记一辈子。她可从没想到有个山贼——或是任何人——会对她说这种话。后来,很久以后,她逢人就会谈起此事。到那时,她会更习惯于跟人交谈——老妇人往往都是这样——而她最常说起的,就是这件往事。

年轻的山贼去了别处,年长的这个留在这儿。他还跟司马萍坐在一块儿,陪她一块儿吃东西,这样她就不会一个人在嘈杂的客栈大堂里担惊受怕了。她以前还从没住过客栈。

这人叫赵子骥,他自己说的。以前当兵,现在不是了。他语气温和地问了她一些问题,司马萍则跟他讲了大女儿的事情,还提到了她弟弟,说他怎样因为一块石头,就被“花石纲”的人害死了。赵子骥则说,这帮人简直无法无天,这事真是让人难过,而类似的情况在整个奇台都非常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