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第4/6页)

安全起见,他把自己那几吊钱寄存在荻缯村的官署里。他们把钱仔细地数清楚,然后一式两份做好记录。

一行人要往西去。他自己真不打算这么干。

任待燕说,早上在官署浪费的时间太多了,于是他们骑上两头驴子赶路。他带着一张弓,一菔箭,背上还背着一把剑。他人长得精瘦,肌肉却很结实,个子高了,脸上留着短须,胡子上方左边脸颊上有一道伤疤。

从荻缯村出来半个时辰,一个男孩从树林里钻了出来。这男孩是段龙今年找来跟他搭手做法事的。和他一道的还有四个大人,牵着五头驴子。

这男孩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段龙雇过的帮手里面,这个男孩精神头不算最旺,不过做起事来倒不含糊,对得起给他开的工钱。

段龙本来并没有安排,也没料到男孩在这里出现。他早就跟男孩结清账,把人打发走了。他本来想今早就出发,去东边的。

“用得着他,对吧?”任待燕说,“做法事就是这样,真真假假。”

段龙发现,任待燕说话时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在听。老实说,任待燕真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尽管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举手投足都带着威严,而其他人好像也都接受他的领导地位。

段龙问:“你是不是该把这事说清楚了?干吗要管我的闲事?”

任待燕摇摇头:“说清楚?现在不行。等你救回那姑娘,兴许回来的路上我能告诉你。要是你能救她,咱就一起回来。”

“任待燕,”他说——现在不能管他叫“小待子”了,“你也知道,我都没见过她,何况做法事也不容易,而且能不能成功也说不准。”

“我知道,”任待燕语气平静地同意道,“要是你今早起来以后,直接带上那小子往这边走,那不管能不能治好她我都不会过问。不过现在……段先生,我可有言在先,要是你去了人家村里,却没成功,我就杀了你。”

段龙吞了口唾沫。“我……我是你先生啊。我教你读诗,我还送过你一张弓!”

“先生所赐,学生没齿不忘。”这个当年的小待子、如今的任待燕说着,就对他作了个揖。之后他再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一行人看见那个农妇在前面吃力地赶路,随她一道的是另一个山贼。

此时天色已晚,一行人也快到村子了。那妇人就是从这村子里出来,叫他摊上这桩烂事。任待燕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这话,还给她水和吃的。而那村妇一直盯着道路,都没有抬头。农民遇上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通常都是这种反应。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很多。

其实段龙也不太理解。要知道,做法事这种事情既危险又困难,要是他自己都总在担心性命不保,那还怎么给别人驱邪呀?他想把这话说给任待燕听,还想问问他到底怎样才算是答谢师恩,怎样才算尊师重道。这可不光是嘴上说说。这道理也要跟他说。

傍晚时分,一行人进村了。

其实这地方都称不上是个村子。这也是段龙早先西行时没在这里逗留的原因。随着太阳西沉,长庚在众人前方显现出来。段龙听见夜莺的啼叫声。他很诧异居然没有人把它抓起来。“花石纲”收购夜莺可是很舍得花钱的。

田里还在干活的人都在看他们。还用说,当然会看!八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大部分人还都骑着驴,同路的还有个本村的妇人。那妇人也没走路,而是骑着驴,还有个全副武装的领头的在一旁陪着。

段龙恶狠狠地想,村里说这事儿能一直说到开春。他看向任待燕,后者也朝他看了一眼,咧嘴笑了笑。

这从容一笑,让段龙彻底明白,这个人已经不是多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男孩了。他催着驴子快走几步。

“我得和那小子在这儿停一下,”他说,“一会儿就跟上你。”

他本以为这样会引来争吵,正打算固执己见,可任待燕只是点点头。“子骥,我跟他俩停一下,你带其他人和司马大娘进村。一会儿会合。咱们吃自己的东西,要是用了人家的东西,咱们给钱。”

“还用说?”另一个山贼说。他就是他们赶上来时,跟司马萍同行的那个人。

段龙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这个学生的第一件兵器就是他给的。该后悔吗?他说:“我们要做些准备,外人需要回避。你在这儿有危——”

“你要把骨头埋进树底下?我来给你把风,免得有人看见。附近有棵柞树,咱们刚路过没多远,就在路北边。”

那棵树段龙也看见了。他看着任待燕。天还没有全黑。

他说:“你知道——”

“我知道,有时候要真给人治病,有时候则要让人以为自己被治好了。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村里,有的是人在看着你,比你知道的还多。走吧,该埋的埋了。肯定没人看你,交给我了。”

段龙吃惊地摇摇头。跟着,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眼下的处境非常有趣。他说:“还记得我教过你的东西吗?背得了诗吗?岑杜?司马子安?”

“记得。看见书也会买。我敢打赌,这户人家追认司马子安是他家的祖先。”

段龙强忍住笑,说:“我可不打这个赌。”

到了树下,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男孩仍旧闷闷不乐,不过段龙看见任待燕给了他一个大钱(看样子似乎是银的,不过光线太暗了),男孩立马换了心情。回村——现在知道,这村子叫宫筑村——的路上,任待燕讲了另一个山贼赵子骥从妇人那里打听到的,关于她家和那姑娘的事情。做法事,这些消息都至关重要。

让人奇怪的是任待燕居然懂这些。

进村时,段龙走在前头,他上了村里的一条主道,这条路经过那户人家,很好找:门口聚着一大群人的就是。大门敞着,那个叫司马萍的农妇就等在大门口,身边站着一脸慌张的丈夫和一个老人,大概是她爹。这两个人看起来晕头转向,战战兢兢。暮霭沉沉,蝙蝠在树杈之间横冲直撞,他还看见萤火虫。再晚些日子就看不见啦。

他正经八百地向这家人行过礼,正一正冠,和男孩一起进屋,看看那个被恶鬼缠身、命悬一线的姑娘现在还有没有救。一块儿进去的只有孩子她娘,为的是合乎体统。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他告诉这家人,也告诉夜色中聚拢在此的村民,接下来的,将是一场恶战。

人鬼遭遇,一向都会发生恶战。

司马萍从没跟人讲过这件往事,从没真切地讲述那晚她在自家小屋里,在祖宗牌位前究竟见到了什么。那晚她亲眼见识了天师如何做法事的过程,见识了他如何施展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