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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司马萍上楼,进了房间,给她钥匙,让她从里面把房门锁上,并且又说了一遍,他整晚都会守在门外,叫她用不着害怕。在这之前,司马萍还从没在有楼梯的房子里待过。

当晚,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有人走了过来。然后她听见赵子骥低沉的声音,他说话时声音很轻,轻得她都听不清说的什么,不过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那人很快地顺原路走开,随后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司马萍睡一阵醒一阵,一直躺到天亮。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睡这么舒服的床,她听见外面传来狗叫声,这些狗她都不认得,只有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清早,阳光明媚,天师在他最喜欢的桑树下,正在同难熬的头痛作斗争。昨晚在荻缯村里,酒喝得太多了。他本来盼着今天阴天呢。

为了对付头痛,他就着一块炸锞子又喝了一通酒。炸锞子是跟广场这边一家熟食铺子买的。朋友要去衙门里出勤——有时候的确需要出勤——所以红帽子天师这会儿独自一人,带着一丝淡淡的遗憾,准备离开这里。

跟去年一样,作为夏季结束时的最后一站,荻缯算是个好地方。他赚了不少钱,也没把钱都扔进那两家歌楼里。是花了不少钱,不过没花光。这一季,大江沿途赚的钱足以鼓励他继续东行前往荆仙。荆仙城南有一座卓庙,这座卓庙高墙大院,他可以把钱都存到那里。

存钱要花一笔费用,这是自然。不过门人都很诚实,何况,世道艰难,请人看管财物要花钱,这个道理不言自明。不能把钱存进道观里,可别忘了——像他这样的天师,跟秘道教之间关系可不怎么样。黄帽子跟红帽子凑到一块儿,局面就会十分微妙。

微妙,意味着危险。除非是去荆仙城里存放钱物,或者在秋天继续东行之前过两天体面日子,平常他都远离大市镇。冬季都是在靠海的乡村里度过,并且只要当地可能有黄帽子的秘道道士,他就不会做道场。当然,法师出没的小村子,黄帽子也看不上。

在村子里,危险来自本地的半仙。半仙都痛恨行脚的红帽子——他得承认,人家这样也不无道理。这些红帽子有些学问,会引经据典地做法事,抢半仙的生意,要价还比半仙高。

要是在一个地方做了太多的法事,他就会留些钱给半仙,一向如此。这些半仙虽然还是会有些过激的念头,不过这样做的话,这些念头就不大可能真的要他性命。

最初他并不是干这一行,但后来发现自己还能替人降魔驱鬼。这门营生并不容易,不过这些年来,他游走于大江沿岸,倒也能养活自己,尤其是跟之前的营生比,更是没话说。

学问可不光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和一手漂亮字。

四处奔波,也许会让人精疲力竭,但这样的生活绝不单调枯燥。如今在大江中游一带常去的地方,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而且到目前为止,他既没有结下真正的仇家,也没出过什么意外。他从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以免遇到不测。干他这一行,失手的时候不在少数,他从其他经验教训里学会如何进行解释,并且让自己的美名传遍整个大江沿岸——或者至少传遍西边山地到海边这段。

太阳越升越高,他坐在树下,不时挪动椅子,免得被晒到,对生活他没啥可抱怨的,除了头痛——当然,这是他自找的。不过,昨晚那个姑娘真是可人,自己就这么走了,真是可惜。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来了个不速之客,把旁边的一张椅子拖到小圆桌旁边,一边放下茶杯,一边“嗯——”地长出一口气。

法师疑惑地抬头瞥了一眼——广场边上有的是空桌子。

这个新来的戴着一顶农夫式样的草帽,帽檐压低,把脸遮住了。他说:“该走了吧?今天白天你可得往西走老长一段路呢。不然你打算雇头驴子?”

天师看向那人,目光犀利起来。

“我要去东边。”

“不对吧。”这人声音平和,毫无起伏的语调里透着十足的把握,“你收了人家的钱,说好了要救人家女儿。”

天师打量着这个戴帽子的陌生人。“偷听别人说话可不礼貌。”他说话时,语气里略带一丝愤怒。

“的确,请见谅。不过说起来,编谎话偷人钱财,这又算什么呢?”

“你是谁,干吗多管闲事?顺便说一句,我在衙门里有人。你再敢胡——”

“那咱就见官吧。州府的提点刑狱大人这会儿也在荻缯。”

天师微微一笑,说:“对。我刚好也认识提点荆仙刑狱公事。”

“我也认识。昨天还见过他。大人此来,是为调查一起命案。我告诉他用镰刀杀人的究竟是谁。我还跟大人打过招呼,说上午要带你往西走一趟,等我回来,就着手我们议定之事。”

天师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骗人,”他说,“我看你就是个流寇,想把我骗到别处,骗我离开护卫。”

“护卫。对了,护卫。你的护卫昨晚就匆匆忙忙地溜掉了。这帮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的处境本来就很危险啊。”

当初雇他们的时候,天师也想过这些。可这也——

“溜掉了是什么意思?我先前给过他们一半的工钱!我给他们——”

天师没有说下去,因为对方正在嘲笑他。

他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于是说:“不管你是何方神圣,都听我说完。她给我的这笔钱,都会送到荆仙府城南的先圣卓夫子庙,在那里施舍给穷人。你可以自己去看。我雇你当护卫,咱一道去也成!昨天那女人硬要把钱塞给我,可我眼下不能往西去。这一季马上就到头了,我得雇人去荆仙。就是去庙里花钱雇人给他女儿念经也行啊。”

“经大概念过不少啦。”那人淡淡地说。他抿了口茶,脸依旧被帽子遮住,“看样子不管用。你是真能驱鬼,还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我该怎么跟提点刑狱公事王大人说?大人跟过去可大不一样了,对吧?”

“什么意思?”

“啊,说真的,段先生,当年是你,在放学以后说王大人又愚蠢又自命不凡,你都忘了?”

天师心中一凛。

“你怎么知道我……”

那人把草帽朝后一推。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生活让——他自己,还有另一个人——改变了这么多,可他还是认出那人是谁。段先生发现自己居然一反常态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于是他只是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那人笑了。上回见到他时,那人还是个孩子。

这天上午晚些时候,段龙——当年在西部老家开私塾的教书先生,如今东奔西走驱魔降妖的天师——还是没搞清楚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跟着自己曾经的学生任待燕一起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