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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泉的守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这么快!这个让人心寒的消息是书鸽传书送来的,今天早上才收到。守御延陵的禁军眼下处境不妙,极有可能被围而歼之。寇赈一向不喜欢统领这支禁军的都统制,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这个局势——或者说,不知道他能不能应对。太宰不是武夫,他也从不假装自己是。

还有汉金以北,拱卫京师、官家和一百多万黎民百姓的禁军,也是去年春天攻打南京而不克的那支禁军。当时萧虏帝国群龙无首,南京城孤立无援,结果奇台却落得个大败而归,正是这场战败,引出后来这一连串的变故。寇赈想,就像一块巨石从山上滚落,速度越来越快。

他至今都无法理解,这一仗怎么就败了。九万大军!难道连一个能打仗的都没有了吗?

就在那次战败之后,同年初夏,阿尔泰人派出一支规模小得多的军队骑马南下,一天清早,伴着日出出现在南京城门口。据报是这样的。

阿尔泰人的到来吓坏了城内居民,太阳还没落山,南京就开门投降了。阿尔泰兵不血刃就赢了!而在那之前,萧虏人两度出击,(据报)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奇台禁军,两相对比,真是奇耻大辱!

在黑暗中,寇赈心酸地想,都怪那些无能的军官。透过窗户,东边仿佛透进来一丝亮光(天才刚亮,他这样想,却对这次打仗毫无期待)。奇台禁军是怎么了?

他知道原因,却努力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这个问题涉及太多个层面。如今数落这些已经悔之晚矣。他太冷了,他害怕了。

寇赈想,要是邬童在这儿,一定能对付北方的局面。不过这样想大概也只是自欺欺人。邬童很会对付奇台境内爆发的动荡,他能平定农民叛乱,将叛军尽数枭首示众,以此警告各地乡民。然而,在对阵番族时,他却连一场真正的胜仗都没打过。厄里噶亚吃了败仗,而且说真的,厄里噶亚兵败如此,也有诸多原因。

而今晚,这支禁军就站在这星空之下,站在京师和这场大灾祸之间。率领这支禁军的是三个统制,当初兵败南京城下,他们(理所当然地)跑得比谁都快,于是留了一条命在。阿尔泰的都元帅完颜正亲自率领东路军,也许很快就会兵临奇台京师。寇赈突然想道,自己会被后世史家写成什么样子?

如果他们运气好的话——如果运气好得不得了的话——番子或许只满足于索取一些财宝:金银珠宝,玉石丝绢,当然还会将奇台百姓掳去北方为奴。番子的胃口,税赋和强征应该就能满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奇台还是可以重建起来。

可要是阿尔泰此来不只想要这些……要是他们不光是为了大肆劫掠,不光是为了教训奇台漫天要价的倨傲,那么奇台或许真将万劫不复了。

他看看窗户,青灰变成了鱼肚白。天亮了。

任待燕知道,自己其实不必站在阵前。从第三王朝起,主将就不必在野战当中身先士卒了,而在当年……在传说里,那时可谓英雄遍地,豪杰辈出,不是吗?

任待燕自忖不能与那些英雄比肩。此刻他只当自己想要拼命活下来,并且守住这片土地。还要尽可能多地杀伤敌兵——和他们的战马。人马嘶鸣当中,他一边劈刺,一边躲闪,一边还听见自己咒骂个不停。肚破肠流的气味让人作呕。

阿尔泰人向他们冲来,他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但并没有突破阵线。任待燕想要检查战况,看看赵子骥指挥的右翼守得怎样,评估两翼高地上的弓手情形如何,但他根本没空后退。一匹马龇着牙,浑身是汗地冲了上来。任待燕朝右一闪身,单膝点地,就近一刀劈中一条马前腿。带着弧度的刀刃吃进肉里,人马嘶鸣的战场上又添了一声惨叫。那畜生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兵原本身子左倾正要挥刀斩向任待燕,却翻过马脖子,一头栽向前方。

他栽倒在地,任待燕看见他脖子折了,不过战场上一片嘈杂,遮盖了脖子折断的声响。用不着补刀了。任待燕见过太多脖子折断的情形。

他切开战马的喉咙,杀死它。必须这样。任待燕飞快地站起身来,眼前暂时没有敌人,空出一片白地。他喘着粗气,一把擦去脸上的血迹,看看左右。护臂滑不溜丢,整个战场都泡在人的肚肠和血水里,滑不溜丢。

两军前锋已经不分彼此,缠斗在一起,所以阵后的弓手必须小心。奇台步军站定脚跟,弓手必须瞄准阿尔泰后军,向遭到奇台步军阻滞的阿尔泰骑兵射击。

任待燕身在低处,周围全是敌双方的士兵,和垂死挣扎的战马。从这个位置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而且受伤倒地的战马还会奋蹄挣扎,一不小心就会被它踢伤甚至踢死——所以必须杀掉伤马。

任待燕心想,战场之上,没什么能比运气更要紧。生死关头,最能看出人的命运几何。两军对阵就是这样的关头。两国交兵,或许也是。任待燕军中的斩马刀就是一个例子。这刀是任待燕去年设计的,当真有效。尽管战场上尸臭熏天,但还是可以得意一下吧?

斩马刀加长了刀柄,可以双手持握。待敌人骑兵冲过来时向右闪身,把敌人让到一个非常别扭的位置上,使之不能顺利地俯身劈砍;这时砍向战马,骑兵一跌下来就立刻杀死他,然后杀死战马,免得它乱蹬蹄子。这套战法既难看又血腥。要杀死这么漂亮的畜生,实在是浪费,任待燕看着就心疼。可是马背上驮的是草原骑兵,这些人想要灭掉奇台。

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手段。任待燕忽然想起母亲。母亲待在远方,安全无虞。紧接着他又想起珊儿,她的处境可不安全。

他又抹了把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额受伤了。眼睛里进了血,他不得不经常要擦一下。任待燕想象得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他想,正好,这下样子更骇人了。

一片阴影从头顶飞过。任待燕抬头看看,是箭,一波跟着一波,遮天蔽日,划过道道弧线向北飞去。阵后和两厢都安排有弓手,训练有素,箭无虚发。正是因着这一年多的训练,战争已不再是听天由命的事情了。

敌人的骑兵也有弓箭,但他们只会在近距离格斗时射箭,而不会撒下漫天箭雨。番子们从来都是骑在马背上四处征伐,才不会考虑在后方留有步军弓手——步军弓手哪里跟得上行军?——他们是全天下最优秀的骑手,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几乎无往而不利。在他们面前,任何步军、弓手,以及实力弱于他们的骑兵,都只有丢盔弃甲、惨遭屠戮的下场。

这样的惨败也可能出现在这里。在他右边,太阳渐渐升起。战场上仍旧胜负难分。任待燕只知道,奇台军仍旧没有退却。他仍然站在交战之初的位置上,和左右兄弟并肩战斗。面前还是一片空场。任待燕把斩马刀往地上一插,抽出弓来。这是他童年的武器,也是山贼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