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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珊安静地说:“阿威,你知道,就算公公说得没错,就算我们要给番子一大笔捐输,他们还是要抢走这些收藏,一件不剩。”

齐威眨了几下眼睛,看向一边。他看起来那么年轻。林珊意识到,每天夜晚,齐威脑海中都会看到这样的画面,真是一种折磨。

“我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做。”她相公回答。

这天晚些时候,傍晚时分,林廓的女儿,齐威的妻子林珊,奉诏入宫。从今年夏天以来,她还一直没进过宫。

官家不在御花园。天冷了,夜风刮个不停。林珊换了一身蓝绿两色的褙子,戴着母亲留下的耳环。褙子很贴身,衣领高及脖颈,恭谨端庄,恰到好处。褙子外面还披了一件毛领披风。来接她入宫的人暗示她最好赶紧跟他们走,不过这些人总是这么说。林珊不慌不忙地换上衣服,理好头发。林珊已经嫁人,所以要把头发绾起来,不过发髻并非宫廷中流行的样式。

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美貌才受到召见的女人。

殿前侍卫领着她穿过连接宗室诸宅与皇宫的长长的走廊。风吹得紧,一行人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林珊把手缩进袖子里。她一边发抖,一边思索着词曲,官家一会儿要听。召她入宫就是这个原因。

林珊完全不知道官家此刻的所思所感。天子也会和寻常百姓一样恐惧害怕吗?宗室诸宅外面聚集的百姓,此刻在傍晚的寒风中蜂拥出城的百姓,官家也有和他们相同的感受吗?

文宗皇帝在一间林珊以前从未见过的房子里,这房间美得叫人心碎,细致精巧,又舒适宜人。檀木桌椅上雕着美丽的花纹,宽大的榻上放着金翠两色的丝质垫子,空气中还有一丝红木的香气。

桌上的红釉白瓷花瓶里插着花,即便已是深秋,这里仍然有鲜花。桌子有白绿两色,都是由象牙和汉白玉制成。房间里还有一条玉龙。屋里不光点着灯,还有烧着三个火炉,用来取暖和照明。架上放着书籍画卷,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林珊看见桌上的纸是质感细腻的白绢。房间里还有六个黄门和六名殿前侍卫。一张靠墙放置的长桌上摆着吃食,还有茶和温酒。林珊心想,这或许是全天下最美的房间了。她心里一阵难过。

这个房间比官家平时接见大臣的房间小一些,显然,这间屋子是供官家享受他那些私人爱好的地方。墙上挂着官家的画,有黄莺,有翠竹,有桃花,这些花描绘得如此精细,让人感觉仿佛风一吹进这间屋子里,那花瓣也会随之颤抖。每一幅画上都题着诗句,皆是官家亲笔所题。奇台皇帝堪称书画领域的巨匠。

而官家的市镇,官家的帝国,正遭受着草原铁蹄的蹂躏,那些番子带着刀弓剑矢,饥肠辘辘,怒气冲冲,四处搜寻着软弱的猎物。对这些人来说,这个房间,它的历史,它的意义简直不值一提,或者说,根本不值一提。

对他们来说,一幅花鸟画,画工再精致又如何?抑或是说,画上题的岑杜诗句,“瘦金体”千金不易,又算得上什么呢?

没了这一切,到底是怎样的损失?林珊心想。她感觉稍不留神,自己就会哭出来。

官家穿了一件简单的金红两色长袍,外面套一件罩袍,头戴黑色幞头。他坐在一张宽椅子上,眼睛下面有眼袋。官家还不到五十岁。

官家的两个儿子侍立在侧,其中之一是太子知祖,另一位——官家的妃嫔众多,皇子帝姬也不在少数——林珊也想不起那是哪一位。

知祖看起来非常生气,他的弟弟则一脸惊恐。

官家却默不作声,看起来若有所思。林珊四下寻找太宰寇赈的身影。她视寇赈为自己的仇敌——尽管对寇赈来说,林珊根本微不足道。他不在这儿。这里不是奏议国是的地方。

官家看着她施过一礼。林珊坐直身子,两手放在膝上。大理石地板上嵌着玉雕龙凤图案,官家坐椅旁边的圆几上也装饰着小块玉石。他端起一只黄色瓷杯,喝了口茶,又把茶杯放下。他说:“齐夫人,这里有琵琶。你可愿意唱一阕词?夜里寒凉,乐曲最暖人心。”老说辞了。

“陛下,宫中有比臣妾更高明的伶人,陛下何不叫他们……?”

“朕想听你唱,朕想听你的词。今晚朕不想见伶人。”

那我又算什么?林珊心想。不过她明白。林珊是诗人,是词人,而非优伶。何况官家想听的是她的词,而不是别人精妙的唱腔。

有时候林珊会想,拥有那么精妙的唱腔,究竟是什么感觉?

唱哪首词呢?这个问题一向需要认真思索。秋夜寒凉,奇台大军一败涂地,阿尔泰人正一路南下,汉金城内一片恐慌,该唱哪首词呢?

林珊心里沉重,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官家正看着她。他一只胳膊肘倚在高高的扶手上。官家是个身量颀长,风度翩翩的男子——恰如他的书法造诣。他说:“齐夫人,不必想什么应景的词句。只管唱就好。”

林珊又拜了一拜,头触到大理石地面上。有时候真是太容易忘记官家有多睿智了。

一个黄门为她捧来一把琵琶。琵琶上绘着两只仙鹤翩翩飞舞。一块木头被丢进炉子里,升起一团火星。那个年轻的皇子飞快地朝炉子瞥了一眼,像是被吓了一跳。这下,林珊认出他了。他叫知祯,别人出于喜爱,都叫他祯亲王,很久以前一位英雄的名字。他是八皇子还是九皇子来着,林珊记不清了。林珊心想,他看起来可不像是有什么英雄气概的。

不必想什么应景词句。

这怎么可能?林珊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这样说。她道:“陛下,臣妾要唱的,是一阕《浣溪沙》。”

“你可真喜欢这个调式。”官家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陛下,这个调式大家都喜欢。”林珊调一调琴弦,清清喉咙:

庭院古钟傍清泉,悲风乍起雁飞南,翩翩叶陨入幽潭。

明月屋头星河暗,云积雾雨失远山,萧萧木落不回还。

一曲终了,屋子里一片寂静。两位皇子都盯着她。

好奇怪。林珊心想。

“夫人愿意的话,还请再唱一曲。”奇台的皇帝说,“不要唱秋天,不要唱落叶,也不要唱朕。”

林珊眨眨眼。她又唱错了?她一边想,手指一边拨着琵琶弦。她没那么睿智,能猜到官家需要听什么曲子。圣意难测,她又怎么能猜得透?

林珊说:“陛下,臣妾再唱一阕《满庭芳》,也是大家都喜欢的曲子。”尽管这个词牌需要比林珊的嗓音更广的音域,但她还是唱起来。跟着,她唱了一首咏牡丹的词。

唱过之后,官家又沉默了一阵子,说:“唱得好。”他对着林珊看了好一阵子,又说:“请夫人替朕向林廓员外致意,回去吧。音乐里像是有好几层哀怨,不只是为夫人,也为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