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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骑兵循着那人的踪迹来到一处小农庄,记住了它的位置,等那人离开田庄,又继续跟着他。雪地里有脚印,要在旷野里盯梢并不困难。

这个奇台人又去了两处农庄,他们都一一记了下来。眼下这股骑兵先不去管这些田庄,只是跟着那个骑马独行的人原路返回,这天晚些时候,他们来到大路以北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一处山谷里隐藏着一片更大的庄园,庄园两边都有树林掩映。阿尔泰的蒲辇低着头看着炊烟,心花怒放地想,差点儿就又错过它了。庄里房子不少,兴许有女人。

结果没有。不过粮囤里的粮食不少,庄里有牛和鸡,十几口猪,还有三匹马。田庄里只有几个男人,其他人都跑了。就知道跑。他们找到了方才跟踪的那个家丁,还有五个仆人,然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找到一个老瞎子。

那老人坐在一张十分气派的大椅子上,屋子里满是那种在奇台人眼里价值连城的宝贝。蒲辇心想,这些玩意儿算个屁,只有金银珠宝才值钱。不过,他们还是遵命把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都收集起来,运回东京。凭着这些发现他可以得到不少好处,大概还能给自己留几样东西。说到底,今天过得还不错。

那老东西用奇台的语言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在蒲辇听来,他的声音里充满威严,还带着十足的傲慢,这让他吃了一惊。通事回了他几句,那老人又说了一遍。

“他说什么?”蒲辇问道。

这个奇台通事谄媚地说:“他问我是不是他找来写字的。我说我不是。他又问随我一道来的是不是阿尔泰人。我说是,我是个通事。他问我姓什么,我就告诉他了。他说……他闻都能闻出来。他骂我是个叛贼,还跟我说,叫你们这些番子去死。”

通事说话这当口,那老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胳膊旁边的酒杯,平静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那蒲辇听完通事的话,猛地大笑起来:“他就说这些?还想活命吗?”

那老人把头转向通事的声音传来的方向,问了一句话。那通事也回复了一句。

“他说什么?”

“我把您的话转述了一遍。他说,不论他是死是活,奇台都会一直存续下去,他还说要是番子进了他家门,那他也活够了。”

蒲辇心想,真是胆大妄为。这样一番话简直是在侮辱他这样地位的人。他抽出刀来,却己然晚了。那老人的头一僵,朝后一仰,又重重地向前一跌,一路栽倒,仿佛他的脊梁都断开了。

蒲辇朝一个手下看了一眼,手下大步上前,确认老人真的死了。蒲辇怒火中烧,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抢了东西,还大肆侮辱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看向通事。就凭刚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这番话,他真想把他宰了。可这条爬虫还有用处。就等大军离开这里回家的时候,再把他砍成两截吧。

蒲辇指挥手下,把粮食统统搬到田庄的大车上,又赶着牲口群回到营寨。

他告诉自己,今天过得还算不错,可那场遭遇还是让他高兴不起来。这就像是那老人从他手边溜走,躲进了死亡里。他们把老人的手砍下来,把他留在原处,留在椅子上,既不埋他,也不烧他,就让他自己烂掉,让他填饱野兽的肚肠。

结果并非如此。阿尔泰人在小金山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刚一离开,幸存的老百姓就从山上溜下来,回到田庄。阿尔泰人可能还会再来,可能今天就会回来,他们要用大车把田庄里的东西都抢走。奇台人行动迅速,把食物和值钱的东西尽量搬走。他们匆匆忙忙却不失虔敬地把横死的仆人和两个家丁烧掉。

老太师的尸体则被运离小金山,他最后的家园。他们把老太师的断手接回去,又用布缠上。

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道山谷里,人们带着极大的敬意,为他办了场体面的丧礼,可惜乱世之中,不能为他树碑。雪一直下,冬季里大地冻得生硬。可他生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理万机,领导奇台许多年。安葬他的地方被做了一些标记,好让后人能够找到他——如果将来世道变好了的话。

杭家举家南迁,没办法立刻通知他们,不过到最后,人们还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那个通事是个读书人,几个月后,他从阿尔泰军营里出来,穿过农田逃进树林里。那时天气已渐渐转暖,所以他在树林里也熬得住;与此同时,草原骑兵拔寨离开了延陵。他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就这样,就因为他苟活下来,还把自己关于那天的回忆写了下来,人们得以了解——或者说人们觉得——杭德金在生命最后时刻说了怎样一番话。

春天来了,延陵城里满是牡丹,即便是那一年也不例外。不管世间男女有没有人欣赏,也不管有没有人把花朵戴在头上,花都照开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