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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传来的消息让人发指。

杭德金已经老了,也通晓历史,而且有时候他自己就像是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历史。他知道,历史上有太多类似这样的情况——杀红眼的敌人攻陷城池,继而……如果眼光长远,你就会意识到,这段黑暗的时光可以熬过去,事情会有转机,光明也会随之重返人间。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但并不总是这样。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他跟儿子交代清楚了:他绝不愿离开田庄,不愿拖累其他人,在颠沛流离中熬过整个冬天,而且很可能还没到杭家在南方的田产就死在路上了:与其这样,他宁愿在祭拜祖宗之后自作了断。

他对杭宪说:“人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在这儿落脚啦。等番子退了,要是田庄还在,就回来找我。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怕死。”

“我怕。”儿子这样回答。

这小子原来这样多愁善感。他都四十多岁了。看样子他爱自己的父亲,而不仅仅是尊敬他。圣贤们说,子女应当无条件地尊敬父母。实际上却不尽然。圣贤们忘记了:宣称某件事情是不可推卸的义务,并不意味着它真的不可推卸。有时候宰相也会忽略这一点。

父子二人最后一次谈话时,他对儿子说:“你知道吧,番子对身后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信仰。”

杭宪没有出声,只是等着。到这时,阿宪在太师眼中仅仅是屋子里一团混沌不清的影子。屋子里一向灯火通明,不然杭德金就彻底陷于黑暗当中。

他说:“他们好像是说,死后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颠倒的。颜色也是颠倒的,黑的变白,亮的变暗,星河逆流,日月西升东落。所以呀,儿子,没准儿等我死后,到了那边,我就又能把你看清楚啦,还能越来越年轻。”

他让阿宪抱一抱自己。那场景实在是有些尴尬。儿子弯下腰,努力克制住情绪,父亲坐在那里,仰着头,胡乱亲了儿子一下。他叫儿子多多保重。即便没去过毒蛇出没的零洲岛,儿子也配得上父亲这句祝福。老人心里还期望杭家这一脉能得以保全。尽管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并不敢抱太多期望。

那时已经过了秋收。阿尔泰人秋末才从新安出发。杭德金心想,他们会随着冬天一道过来。冰冷的季节,冰冷的敌人。他想口占诗词,可身边没有人听。他该留个会写字的人在身边,好替他抄录诗句。现在已经晚了。

小金山田庄坐落在崎岖的郊野之中,隐藏在一道山谷里,从驿道上下来不容易找到。驿道就像一条文明织就的缎带,起于汉金,一路上连缀着延陵、新安,一直通往西方的失地。通往丝绸之路——这名字听起来就像古钟般悠扬。

很多年前,杭德金还想去看看那些地方。如今他在寒冬里,坐在田庄里,周围是一片黑暗。这里有酒,有吃食,也有柴火。他读不了书,也没有人为他唱歌。他有的是思绪和回忆。他在夜里听见猫头鹰在捕食。

留下的这几个人里有个年轻的家丁。杭德金派这个人在路上来来回回地搜集消息,看看山谷外面,这静谧的冬天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杭德金再三嘱诫家丁千万要小心。外面并没有什么非打听不可的消息,他对于外面的事情也无能为力,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人老了,越发难以舍弃一辈子的习惯。

就这样,他了解到守御延陵的奇台禁军中有一部分冲出草原骑兵的包围,奔向东方。

老人判断,他们是要去跟其他奇台军队会合,给阿尔泰军制造威胁,扰乱他们的部署,番子们远离草原故土,这样将迫使他们心生退意。杭德金对兵法并无涉猎,更无研究,但是有些事情,聪明人只要花时间琢磨,就能琢磨出头绪。

他派那个家丁去附近的农庄转一转。这些农庄位置相对显眼,下了驿道相对容易被找到,如今已成一片焦土。家丁回来说,人都死了,说这话时难掩心中的悲痛。他所看到的简直是……

“你替我找个会写字的来吧,”杭德金说,“我这手就跟没了一样。”

第二天清早,家丁就出发了。他要在延陵城西、被大雪覆盖的山岭间找一个读书人来。这个不容易。

阿尔泰骑兵小队的蒲辇又领着二十个手下出来找粮食了。他怒气冲冲,很不高兴。实际上,所有人都不高兴。更让他不高兴的是,他的手下也不怕他。不过他们找到的每一个奇台人倒是都很怕他。

延陵城已经被围得太久了,可是士兵们一点像样的战利品也没捞到,要知道,西边那几座城很轻松就被攻了下来,而且战果颇丰。军官们必须确保手下的骑兵能得到应得的那一份消遣和财宝,尤其是眼下,军队不仅远离故乡,还要在这里过冬。

他们倒不怕冷——来的地方更冷,北风呼啸,席卷整个旷野。

要命的是,这里距离他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如此遥远。这里是异乡的土地,地势起起伏伏,到处都是阡陌纵横、经过灌溉的农田,到处都是森林,还有沟渠、运河、灌木树篱和栽种成行的树——到处都没办法骑马飞驰。天空这么低矮。天神会来到这么远的南方吗?真是个让人困惑的念头。有的骑兵还会想,要是死在这里,死在奇台,那可怎么到达死后的世界?

此外,围城作战还面临着粮草不足和士气低落的问题。士兵在营寨里无所事事,于是互相殴斗的事情屡禁不止。还有延陵城里的守将,当初击溃阿尔泰军(谁能料到)就有他的一份!这人出城突击和打埋伏的本事简直不可思议。阿尔泰人在这里不仅损兵折将,而且军心浮动。除了这些,更要命的是,上峰说得很明白,他们对蒲辇在西边的劫掠成果很不满意。

所以,这次出来,最先撞见两个农民,他砍下两人的胳膊又怎么了?他亲自动的手。鲜血溅在雪地里,那两人嘶声尖叫,最后归于沉寂。可是这也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叫通事向他们问话,问他们哪里有农场,哪里有粮食了。这里到处都是混账的山岭和峡谷。他恨山岭峡谷。

后来又撞见一个农民,他挥刀正要砍下去,副手小声制止了他。可他久不动弹,闷煞个人,非得干点儿什么才舒坦。见点儿血就能好些。喝马奶酒不管用,再说马奶酒也已经不够喝了。

他对自己说,杀人能传达一个信息。恐惧是件有用的武器,尽管这里已经没多少奇台人了。举个例子,过去这几十天里,他们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见。有几回出来抢粮,他们逼着奇台的男人伺候他们,可是身为蒲辇,这样做有失体面。

他闷哼一声,勉强同意了。这时一个手下回来了。这人刚才被派去路北搜查,他说,他们在雪地上发现了踪迹,有个人骑着马,走得十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