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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可以安排弓手上城墙,当大量敌军打算绕过城墙、支援别人时,弓手就居高临下,向他们撒下箭雨。城里善射之士不算多,但也有一些好手。

任待燕的部队将不得不以弱击强——不得不如此,不得不离开守备完善的延陵——但倘若命中注定要战死沙场,那他们也将奋勇作战、马革裹尸,赢个生前身后名。他们将为奇台的将来而奋斗。在那个将来里,这场番族入侵,这冰冷、坚硬的悲痛将不过是一段插曲,是那过往的千百年历史中的一个黑暗的篇章,却不是奇台的终结。

只要他获准出战。既然不是天子,也就只能止步于此。实际上,任待燕心想,即便是天子,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骑着马,跟在皇子身后,低着头,眼睛始终警惕着四周。他来这里,还有一个他几乎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他必须多加小心,并且祈祷自己好运。西王母远在接天山峰之上,一定会赐予这里的人们一丁点儿好运气吧?

通衢两旁的阿尔泰人,大部分人的个头都比任待燕那年夏天见过的萧虏人要矮小。他们前额和颅顶的头发都被剃掉了,左右两侧和后脑勺上则披散着长长的头发。这些人都没戴头盔。其中有些既没穿袍子,也没穿马甲,得意洋洋地打着赤膊,借以证明自己的强悍。他们都佩着短弓短剑,大部分人都骑在马背上,尽管这会儿根本没必要上马。任待燕心想,这些人倘若处在开阔地却不骑在马上,一定感觉十分不自在。这一点也让任待燕确信,只要趁夜出城,与番子打一场近身战,仍然有获胜的机会。

平心而论,就算赵子骥带来了援军,任待燕自忖也是毫无胜算。番子骑兵数量庞大,并且个个老于战阵,而任待燕连自己的部队都没法合兵一处。

他在脑子里已经把这一切前后思虑过无数遍,如今已经无法可想了。他正护送着一位皇子出城,而皇子的目的地不论是汉金城下,还是番子的北方,到了那里,他都将难逃一死。皇子也明白这一点,看他脸色就知道了。任待燕真想对他说“别让人家看见”,可他不能。苦涩,就像劣酒里的糟渣。

阿尔泰人有的在通衢两旁,有的稍微远些,看着车队缓缓前行,都指着车上的财宝,咧着嘴大笑不止。车上的金银珠宝闪闪发亮,那是映在赎金上的太阳光。

满载负荷、嘎嘎作响的大车被赶着来到番族营地的后面,距离金河不远。任待燕调整一下帽子,遮住阳光,看见左边有一群人,不知在等什么。

一个骑兵从人群里出来,骑着灰马小跑过来,来到皇子身边。那人靠过来时,知祯一阵畏缩。任待燕看见那阿尔泰骑兵咧嘴一笑,作势要打他。这回知祯一动不动,叫人佩服。任待燕看不到他的眼睛,不过虽然刚才有些退缩,现在皇子的头却已经高高抬起。任待燕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那骑兵不笑了,他从知祯手里一把抢过马缰绳,领着他朝路边那群人走去。

任待燕看看其他随从,其他人都停住了,脸上写满了担忧。任待燕心想,那对兄弟,一定也在那边。他需要听听那边在说什么。

“来。”他命令道,尽管在这里他根本无权发号施令。

权力有时候只是因为你对权力的声明而产生。任待燕一带缰绳,也下了大道。另外五名随从跟上他。皇子像个骑在马驹上的孩童一样,由别人领着汇入那一群人里,任待燕则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住脚步。从这里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人的脸,同时也显现不出一丝威胁。他没有兵刃,驯服地低着头,看起来跟别的奇台人一样,懦弱无能,连整个帝国都舍得拱手相让,离开城墙就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任待燕密切注视这他们。有人抬起一只手往别处一指,任待燕朝他指的地方看去,把眼前所见记在脑子里。谢天谢地,他来就是为的这个。当然他还想把那两个人杀掉,可他做不到。

一个骑兵催马踱着步子朝他和另外几个随从走来,没好气地对着城门挥挥手,命令他们回去。有一个阿尔泰人过来,也是一通比画,把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他们根本没办法反对,也没打算反对。

一行六人骑马回城,路上一辆辆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队还在继续,大概要运上一整个白天——隆冬时节,白天很短,任待燕想,到了黄昏还要接着运。再晚些时候或许还会下雪。新年快到了,该是合家欢庆的时候。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祯亲王知祯,形单影只,留在阿尔泰番子中间。番子叫他下了马,还把他的马牵走了。那匹马再也不属于他了。皇子站在一群骑在马上的敌人当中。他的头依然高高扬起,他的肩背依然挺直。在任待燕眼里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屈服。

总有些人能叫你大吃一惊,能出乎意料地让你为之骄傲,又让你为之难过。

阿尔泰大军南下直指延陵的消息刚一传来,杭德金就打发儿子带上家中男女老少离开小金山。

可要想叫长子听话却并不容易。杭宪打定主意,要么留在父亲身边,要么带父亲随行。老人心里十分确信,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是卢琛的儿子,当初他随着卢琛去了零洲,勇气可嘉,孝心令人动容。考虑到杭德金和卢琛在官场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杭宪就不能不由此及彼,想到另外那一对父子。

当然,这样揣测也有失公允。这么久了,这个儿子一直尽心竭力地侍奉他,时刻不离他左右,总能明白他的心思,不论做什么都是好手。尽管过去杭德金在朝廷里身居高官,领着丰厚的俸禄,而如今却远离京师,住在这样一个随时都会大祸临头的地方,但儿子的孝顺却始终不变。当初阿宪无疑很期待能接替父亲当上太宰,可他无疑也相当理解(至少他是这样说的)父亲为什么会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场恐怖的兵祸证明,父亲是对的。

老人心想,有时候真是宁愿自己错了。

身边只剩下三个仆人,还有一个家丁料理牲口,厨房里还有两个人。这么大一片田庄,这么大的一片宅子,只剩下七个活人。如今是隆冬时节,天气很冷。其他人走之前已经备好了日常所需的物资,只留下这七个人,守着远超过他们需要的水和食物。

田庄距离阿尔泰军很远,留在这里并无性命之虞。阿尔泰骑兵虽然围困延陵,但并没能彻底围死,而且他们自己也承受着伤亡。延陵守将叫赵子骥——他和另一个人一道来过这里——看起来是个难得的将才。早前他——和那个叫任待燕的——在延陵城北重创阿尔泰军,不但击垮了一支草原大军,而且打破了番族战无不胜的神话。如今的草原骑兵已经从西边的新安出发,穿过滕关,要赶来增援围困延陵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