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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也都没有举行。这天晚上,北城的大门再也没有关上。

先头的阿尔泰骑兵随那些谈判的官员一道进城。他们行动极为迅猛,杀掉城门口的守卫,余下的骑兵紧随其后,一拥而入,如决堤的洪水,漫延到整个汉金城。除夕之夜,汉金失守。

看起来,这来来回回讨价还价的游戏,这个给宫女、侍臣、工匠、乐师议定价格的游戏,已经让毡包里的某个大人物感到厌倦了。

番族骑兵离家日久,需要安抚,而番族和奇台一样要庆祝新年。毕竟,草原和奇台有着同样的繁星和新月,或者说,有着同样的乌云和飞雪。

任待燕明白,这一遭是九死一生,他不想死,这让他感到害怕。他只是尽量不要让林珊看出这些。林珊一向眼尖,他是领教过的。

任待燕痛恨地道,他一向讨厌待在地底下,在他心里,地底下是死人待的地方。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除夕夜里一片漆黑,任待燕在等一个信号。他不禁想起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见过的烟火。天上突然炸开一团火花,跟着撒下红红绿绿的、银闪闪亮晶晶的星光。叫人高兴,令人赞叹。

他们在西城墙的主城门附近,从城门却看不到这里。城墙外面是“琼林苑”,旁边就是人工开掘的“金明池”。那里是赛龙舟和举办庆典的地方,那庆典官家都会参加,场面极其盛大。

任待燕眼望着天,看群星在云间时隐时现,最后北方飘来大团的乌云,星星终于被遮蔽在云层后面。雪又下起来了。他转向林珊——他心爱的女人,他今晚或将永别的女人——说:“对咱们来说,下雪是好事。”

同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在城里最得力的部下;另一个,选中他是因为他另有所长。任待燕不得不做出取舍。剩下的士兵也许都会死在这里。其中有些人,任待燕与他们十分熟悉。战争期间领导别人是一件龌龊的事情。

阿尔泰人正从城北门涌进城来。两天前的夜里,那一抹残月升起之前,他独自一人从北城墙出去,在阿尔泰军的哨岗抓了个卫兵回来。围城战的旷日持久,加之对奇台人的轻蔑鄙夷,番子在城外越来越疏忽大意了。

任待燕把这俘虏带到一个通事那里,用了些必要的手段,逼着他吐露了一些消息,最后结果了他。其实,就算不出城,守城士兵也能看见城外的情况:敌人营寨中频现异动,战马已经备好。城外有八万兵马,要动员起来,根本不可能避人耳目。

任待燕本应该守在北门的。他应该下令关闭城门,哪怕这意味着连他们自己人也被挡在城外。不然就让谈判的官员今早出不了城。可他无权下这样的命令,何况,这也没用。他很清楚,这么长时间以来,阿尔泰人一直都在削弱城墙上的守备力量。他也清楚,番子想进汉金城随时都能进来——或者说,现在就能进来,而自己的那点兵马根本堵不住那么多缺口。毕竟,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

呐喊声,惨叫声,各种声音传来,又消失在深沉的夜里。回头望,他还能看见火光。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眼下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他可以在北门力战至死,如若不然,就做点能改变时局的事情。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在北门杀敌,这处境如同一道伤痕,让他心痛。有时候,杀意可以浓得让人心惊。

林珊在他身边问道:“下雪是好事?真的?今晚还能有什么好事?”

她也听见了。任待燕无法回答,他没办法说得太多。他不想让林珊知道自己的打算。他听见城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那不是猫头鹰。该行动了。

这地道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修好了。总共有两条,一条向南,一条向西。如今已经成了传闻,具体情况已无人知晓了。当初还是任待燕的故人,提点汉金刑狱公事王黻银(今夜不知故人在南方何处?),在架格库里一份发黄变脆的卷轴里发现的记录,于是他们就找到了这地道。

那年春天,任待燕和赵子骥把两条地道都探了一遍,他们一直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地道入口设在老旧的建筑地下,要进门,他们还得先把锁撬开。不过他俩都是惯犯了,知道该怎么办。穿过入口大门,两人带着火把进入地道,头顶是沉重的泥土。隧道里有老旧的横梁和支柱,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任待燕担心地道突然塌陷,把他埋在里面。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不得不花一辈子与之相处。

地道昏暗,火把的光线明灭不定,落脚处高低不平。赵子骥数着步数,两条地道都穿过城墙,延伸出去很远。任待燕仍旧记得他们在地道里如何弓着腰前行,仍旧记得,一想起这地道饱经沧桑,出口没准儿早就被封死,一想到万一火把烧尽了,自己心中是多么地焦虑。

两人合力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门上还积着泥土——从西面的地道出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竹林里,彼时天上挂着一弯新月。两人把地上的门关好,又小心地将木门遮盖起来,走路穿过城门,返回汉金。那时的汉金,城门大开,人群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夜晚和白天一样明亮。这也可能是诗人的繁笔铺陈。勾栏美人和小吃摊主跟他们兜揽生意,江湖艺人在表演喷火、耍猴做戏。

南面的地道出口同样离城墙很远,没准儿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周围太开阔。提刑大人猜想,当初修造地道的时候,那里应该也有片竹林。

如今,任待燕领着林珊拾级而上,走进紧挨着茶室的废弃屋舍。这里过去是间妓馆,位于主城门附近,是一处价值不菲的地产。屋子里面以前漆黑,用来照亮的原本只有一支火把,现在变成了三支,三个男人人手一支。众人朝屋后走去,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楼梯。

“台阶坏了,小心。”任待燕说。林珊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两步并作一步,来到最下面,出现一道走廊。众人沿着走廊向前走,随着走廊拐过几个弯,就来到任待燕和赵子骥找到的那个人口——那时他们刚到京师,那时的汉金还是天下的中心。

“要走很远,”他告诉林珊,也告诉另外两人——那两人也不知道地道的情况,“要穿过城墙,一路走到琼林苑对面去。有几个地方得弯着腰通过,小心碰头。不过里面通风尚可,我以前走过。”

“是谁修的?什么时候修的?你怎么找到的?”林珊问。任待燕发现自己很高兴她想知道,很高兴她能有此一问。

“边走边说。”他回答,“明敦,等咱们都进来了,从这边把门堵上。”明敦就是那个得力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