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2/8页)
欢笑、生气、哭泣。
传达、领会。
这些一般人会做的一切行为,我都很不擅长。
箱子很好。
箱子是以直线构成的,不会扭曲或弯曲。
即使弯曲,也是按着道理弯曲。如果角度和弯曲度没有明确计算好、不照着预先决定好的去做,就没办法做出箱子。严丝合缝地围起来、严丝合缝地盖起来,箱子才终于是个箱子。
相较之下,人心暧昧,捉摸不定。别说捉摸了,连形状都没有。我害怕面对那种不成形的东西。
混沌很可怕。
整然。
有序。
会追求这样的整齐,我认为并不是源自聪明。我这个人愚直、迟钝,绝对称不上聪明,所以才会追求明快明了。
我听人说军队是个简单明了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是个整然有序的组织。
我想,那么那里很适合我。
不必思考太多,只要好好执行命令就行了。我想那样的话,或许起码比散漫无章难以理解漫无边际的日常生活更适合自己。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
人就是人。
士兵是人,不是箱子。
长官和敌人也是人,将军和新兵也是人。
怎样都无法变成记号。
排成一排挨揍的士兵,每一张脸都不同,个子也不一样高,想的事也不一样,身世不同,全是不同的人。明明如此天差地远,却因为阶级相同,就被当成一样的东西对待。虽然若是代换成记号,无论张三李四,都只是个二等兵。
但就是没办法真的代换。
完全没有秩序可言。
作业也潦草粗率。
不管是堆沙包、挖洞还是汲水,全都杂乱无章。虽然不是随便做就能做好,但并不要求做得准确。没有水平垂直,甚至没有直线。
讲究精确,被视为不必要。
要求的只有速度与牢固。
对于工作上向来一板一眼,不允许分毫偏差的我而言,这些潦草的作业完全就是折磨。
简直就像孩子打泥巴仗。
太肮脏了,不卫生而且不正确,不适合我。
保养刺刀最合我的性子。我细心有加地保养,连别人的也一起保养。
即使如此。
只要攻击就会弄脏。
受攻击也会弄脏。
只要遭到轰炸,一切都会变得粉碎。
泥土石块。火药的臭味。闪光。烟雾。煤。火星。血花。肉块骨片。惨叫声与爆炸声。所有东西都炸得隆隆震响。哭叫般的赤红色天空。
我受不了了。
军队不适合我。
你跟我差不多岁数吧?——德田问。
“我已经三十七了。”我回答。
怎么,比我年轻多了嘛——德田笑道:
“我还以为你是个老新兵,揍你的时候还特别手下留情呢。唉,是不年轻,但还是比我小多了。我已经四十五了呢。这把年纪,前线太难熬了。不过与其让十九、二十的年轻人送命,还是老人死了好,所以我还是拼命冲上最前线奋战。咱们都活下来了。”
没错。
我还活着。
我用指尖拭汗。
像油一样黏糊糊的,不舒服的汗。
一片杂乱。混合了灰尘与汗水的不洁空气从鼻孔侵入,然后充满肺部。
像木块般随处躺在这船中的士兵是什么心情?他们有希望吗?大家都做着怎样的梦?在大海上如此杂乱,甚至无法维持水平的肮脏生锈的船上席地躺着,究竟能做什么梦?
即使如此。
还是活着,大概不会死吧。
武藏野那地方没遭殃吗?——德田问。
“遭殃?”
“空袭啊。东京好像都没剩下什么了,听说成了一片焦土。就算不是城市中心,武藏野也还算是在东京都里吧?”
“不清楚。”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德田表情惊讶。
“你家不是在那里吗?你有哪些家人?”
“老婆……”
——阿里。
和一个儿子——我说。
“那你一定很担心。儿子几岁了?”
——峻公。
他现在几岁了?
十三?不,已经十四了吗?我连出征过了几年都弄不清楚了。
现在究竟是昭和几年?日本现在是夏天吗?还是冬天?峻公已经十五岁了吗?
那个……
不幸的孩子。
“怎么,你连自己孩子的年纪都不知道?”
“是的。”
我坦白回答。
“你这个人未免太古怪了。对小事斤斤计较,一板一眼,让你算东西,没出过一次差错,大家都说你分配芋头和汤的时候是不是都拿秤量的,然而你却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这太难以理解了。”
是有什么原因吗?——德田问。
没什么原因。
我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即便是老婆孩子,人就是人。因为不是自己,所以是别人。
你讨厌小孩?——德田又问。
“不。”
我不讨厌。我觉得孩子很可爱。我想疼爱孩子。我只是不懂得怎么疼爱、怜恤孩子而已。但峻公还在襁褓时,我拼命抚养他。从头到脚都是我在照顾。
只知道哭、便溺、睡觉的时候——还是婴儿的时候,都没有问题。
但是孩子会长大。会长大变成人。变成人以后。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我不太会照顾孩子。”
“做父亲的都是这样吧。我也没为孩子做过什么嘛,全都交给老婆去操心。可孩子还是自己长大了。”
“是的。”
即使置之不理,那孩子还是成了人。
可是,“我老婆……”
生病了——我说。
“那岂不是更令人担心了吗?病情如何?”
“不清楚。”
战况恶化以前,我寄过几次家书,却从未接到过回信。确定复员后我也寄了明信片,但我觉得没有寄到。不,应该是寄到了,但我觉得妻子不会读。
妻子——阿里。
“是精神上。”
应该是吧。
“精神方面有问题。”
“精神?”
“气郁之症。不,这是家丑,不是可以跟别人说的事……”
“咱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啊。而且生病没什么好丢人的啊,这还用说吗?不过我这人没读过书,就算听到精神什么的,也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是怎样的病?德田问。
“也不是哪里不好……”
会什么都没办法做。会变成另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一定——都失去了乐趣吧。就连活着也是。
“那不是脑病吗?”
“好像不是。”
“那……”
也不是发疯吧?——德田问:
“啊,别生气哦,我没有恶意,只是孤陋寡闻。”
“她神志很正常。”
疯了的……
应该是我,我觉得。
应该吧。不,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