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4/8页)
我总是看着哭泣的父亲。
我并不是在忍耐。我还是很沉默。因为我想不到该说什么。
感情这东西。
我觉得有等于没有。
确实,肚子里、胸膛里、脑袋中心,那些地方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像是感情的东西。它本来就有,但那并不是感情。
我认为感情必须要有形容它的语言,然后才会变成感情。
在说出口之前,悲伤、痛苦、难过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或许完全没有区别。选择“悲伤”这个词,套在不定形的某物上头,说出口来,它就成了悲伤这个感情。
感情由一个人知道的词语数量限定。
词汇量少的人,感情的种类也很贫乏。
而词汇不使用就不会增加。
沉默寡言的我,连自己是悲伤还是难过都不太清楚。只是一片茫然。
虽然连自己的心情都暧昧不明,但我这么想:
与其人死了再来哭,为什么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哭?
我深深觉得母亲死得不值。
明明连自己伤不伤心都不明白,我却为母亲感到悲哀。
该说不幸吗?
父亲这个人对我而言——或者该说对我的人生而言?——总之是个异物。父亲擅长交际,性格开朗,是个话匣子,与祖父截然不同。
没错,截然不同。
作为一个工匠,父亲是三流的。
他不会做工艺品,只能勉强刨出一片笔直平坦的木板,很笨拙。据说祖父很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资质低劣,要他只学刨木头。祖父应该是打算让他做能做的事吧。父亲成天就是刨木头。祖父的其他弟子挥舞凿子操作小刀时,父亲只是在刨木头。
这个样子……
实在不可能继承祖父。
祖父过世,工艺品的工作减少了。虽然有几名优秀的弟子,但弟子终归是弟子,而只会制作笔直的木板的父亲……
开始做起箱子来了。
就是四方形的箱子。用来装陶器、人偶、日本刀、美术品这类东西的木箱。是组合笔直的木板就能做出来的箱子。是直角交叉,全以直线构成的单纯六面体的……箱子。
一开始订单很少。师傅们也觉得那是手脚笨拙的继承人消遣玩玩,随他这么去做。但是工艺品的订单不断减少,而箱子的订单持续增加。应该是有需求吧。
我十七岁时,父亲在工房挂上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
从神社木匠变成工艺品师傅,然后成了木工制作所。我无从判断,这是符合时代潮流的正确变迁,还是单纯的堕落。无论如何,师承神社木匠的工艺品师傅的工房——我的家变成了普通的木工行。不过……
我们家甚至不被称为木工行。
世人都称我居住的建筑物为箱屋。
一回神时,大家都称呼我为“箱屋的儿子”。我没有觉得反感,但也不开心。我长大后,依然是个寡言、钝笨的傻子。
那时,我在铁工厂工作。
不是木工师傅。父亲什么都没有教我,祖父的技术也没有传给我。不过父亲也没有才能继承祖父的技术。
父亲也从没开口要求我继承家业。我不受强制,也不被期望。或者应该说,我是在不继承木工行的前提下被抚养长大的。
回想起当时,我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被要求学习任何木工技术,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奇异。在那个时代,卖鱼的小孩长大就要卖鱼,木匠的小孩长大就是木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这样是很奇怪的。因为世袭,所以才会有家业这种说法。
关于这一点,我不知道祖父怎么想,但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对祖父和他的技术怀有强烈的崇拜,所以现在觉得如果父亲当时让我学艺就好了……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
因为我是个什么都不会说的孩子。
是个连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的迟钝鬼。
所以我一直觉得就是这样的。
如今回想,这样的成长过程是父亲对我的独特关怀吧。
因为父亲……讨厌木工。
或许手艺不灵巧的父亲,为了继承不可能超越的祖父事业,一直因压力而痛苦。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不,肯定是这样的。
祖父的技艺是一流的。
父亲做的箱子,明明只是普通的箱子,却很粗糙。
父亲刻意选择了不必求精细的工作当职业。不,父亲只做得到这样。
刻意挂出木工行的广告牌,是父亲对祖父的回答吧。过度的交际应酬、社交的举止态度,或许全是对祖父的反抗。是在主张:我跟父亲是不一样的。
明明不必这么做,每个人本来就不同。
即使是父子,也不可能一样。只是总会希望能够一样罢了。
父亲和我也截然不同。父亲肯定是因为自己和祖父不同,才会认为我也是吧。确实,我和父亲不同,但父亲应该没想到不同的方式也是形形色色。
家里甚至供我上中学。
仔细想想,是过于奢侈了。当然不是我要求的,而是父亲决定的。我只是唯唯诺诺地听从父亲的决定。
父亲笑着说,往后的时代,至少也得有中学学历才行。这应该也是出于想要为孩子的将来增加选项的父母心吧,令人感激。
至于我,别说将来了,我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事。
我没有足以思考的词汇量。
学校生活并不愉快,也不难熬。照着规定去做规定的事,对我而言一点都不痛苦,但这样的状况也不令我开心,我认为做不到而挨骂是理所当然,做到了被称赞也并不特别开心。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是这么想。
我只是呆呆地在规定的期间,照着规定度过,无可无不可、平凡地从中学毕业,然后我成了车床工。虽然是家小工厂,但我没有任何疑问,埋首工作。
我确实学到车床工的技术,后来工厂每况愈下,因此我靠着老板介绍,进了另一家较大的铁工厂,在那里从事焊接工作。
铁这个材料颇适合我。
又硬又冷。
但是加热就会融化。
可以自由自在地加工。
冷却之后又会再次变硬。可以按照正确的数值制造出符合计算的零件,与木工的精致不同。
金属没有生命。
没有任何烦杂之处。
杂质只要燃烧就能剔除。
冷却的金属十分坚硬、无机,我很喜欢。
我每天熔铁焊铁,日复一日。
但是——
就在我快二十岁的时候。
我突然得回到木工制作所工作了,不是回去继承家业,只是单纯的人手不足。
因为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
那个时候我也没想什么。
也不觉得排斥。
我从老师傅——祖父的弟子那里学到了木工的基础。
成年以后,我才学到了自幼崇拜的祖父的技艺——虽然是第二手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