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3/8页)

做箱子。做箱子做箱子。做箱子。

成天净是做箱子。

“那怎么会变成那样?”

“我也不太会解释。”

阿里的内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持续发生着什么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老婆……”

阿里本来就不是个开朗的女人。她生性认真,沉默少言。她与我这种默默工作的人是同类。

然而生下孩子不久。

那是父亲的葬礼之后。

父亲是个开朗外向的人。祖父是个专一古板的工匠,但父亲擅于交际,是木工店的老板。从祖父那一代就在店里工作的师傅,还有新雇的员工,都很尊敬父亲。现在我觉得,我的家业——寺田木工,从某个意义来说,应该是靠着父亲的为人撑起来的。

家中开始不开伙了。

阿里。

一句话也不说了,不出房间了,什么都不做了。很快地,她开始说她想死。

丢着要喝奶的婴儿不顾。

是我不好。

不,一定就是我不好。当时我这么想,烦恼了很久。

我也想过跟阿里一起死。

但是还有孩子。

看到孩子那小巧的脸,我就没办法寻死。

婴儿是无力的,没人照顾就会死。如此脆弱的性命,不能就这样剥夺。即便是父母,也没有资格这么做。大人的问题与孩子无关。我这么认为。

所以我拼命养育孩子。那时我认为只要这么做,阿里就能回心转意,这是让阿里恢复原样的唯一方法。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心情的问题,而是一种病。

可是,已经……

2

我的祖先是神社木匠。

据说代代皆是如此,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代开始的。

几代以前建过某某处的天满宫、做过神轿、做过寺院伽蓝的雕刻,这些似乎是祖父的骄傲。不,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该说是夸耀。

祖父已经不是神社木匠了。

据说明治以后,寺院神社建筑的工作大量减少。

所以我想并不是祖父不做神社木匠,而是没有这类委托了。好像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所谓一般木匠的工程委托就愈来愈多了。

祖父对此很不满。他认为神社木匠与一般木匠不同。所以他离开曾祖父,自立门户,开始做起工艺品的木工工作。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祖父制作的工艺品美轮美奂。技艺精湛,形状流丽,纤细却强有力,非常美,不论端详几小时都不厌倦。年幼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东西,但还是爱不释手。我打从心里尊敬能做出这么棒的东西的祖父。我真心期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制作出那种工艺品的师傅。

我到现在都能清楚地回想起祖父的工艺品。

然而……对于祖父本人,我却没什么记忆。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尽管印象模糊,祖父却深深影响了我。

虽然关于祖父的记忆很遥远,但印象最深的是他额头上深深的三条皱纹。我每次想到的都是那个部位,或者说我只记得那个部位。

三条皱纹,还有操作凿子的指尖。

祖父的手指粗壮,骨节突起,却十分灵巧。

送出凿子的动作精准无比。祖父的手指照着祖父的想法活动,依着祖父的想法一点一滴地雕琢出精细无比的成品。

能够随心所欲操纵的身体,太棒了。

我强烈认为人就该那样。

我还记得的……是声音。

沉静又严峻的语气。

我实在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但唯有那抑扬及音色明确地刻画在脑中。从不激动,有条有理,平时的祖父声音非常可靠,非常温和。

不过——

我也记得祖父的吼声。

祖父偶尔会责骂人。

他责骂的对象是祖母。

不是弟子、不是父母,也不是我。记忆中,被责骂的一定是祖母。祖父从来没有责骂过祖母以外的人。

祖父是个严格的人。

决定好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会遵守,任何事都会严格地去执行,正确且精致地完成。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若说他不知变通,或许就是这样了,但对的事就是对的,错的事怎么样都是错的。因此我认为祖父这样的人生态度值得效法,现在也这样认为。

祖母也全心全意服侍着那样的祖父。说服侍听起来像臣子,但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如此,妻子就是要服侍丈夫。

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认为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妻子。

祖父不是会毫无理由责备伴侣的人,而且温顺勤奋、细心内敛的祖母也不是那种会惹来丈夫责骂的人。

除了某一点。

祖母似乎有一项特质,是祖父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天眼通——在家里帮工很久的老师傅说。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能力。是类似灵术吗?据说祖母是个直觉很敏锐的人,偶尔会做出宛如看透什么的言行举止。

据说……祖母能看到远方的事物、墙壁另一头的东西、箱子里面的物品。她擅长找到失物。

我不知道是否是类似占卜的法术。

不过我记得每个月约有四五次,街坊邻居会来找祖母商量事情。应该是来依靠祖母解决问题的吧,也就是说祖母帮到了他们的忙。如果祖母是个占卜师,表明她十分灵验。

来找祖母帮忙的人会带着蔬菜或糕点,有时会包个红包上我家。然后他们都对祖母十分感激,再三道谢后离去。

小时候我很喜欢这一幕。

因为看起来祖母做了很好的事。

事实上,每个来找祖母的人都很开心,很放心,有时甚至流着眼泪回去。他们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坏事。

然而祖父每次看到有人上门,就会摆出臭脸,客人回去后,一定会怒骂祖母。我觉得莫名其妙。祖母做的明明是好事,却挨祖父的骂,这太没道理了。年幼的我觉得这太奇怪了,这样是不对的。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别说提意见了,愚笨的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祖父是个无比伟大的人。我实在没有胆子去顶撞伟人。

况且我还小。

而且我崇拜祖父、尊敬祖父。

对于被伟大的祖父责骂的祖母,我只是单纯觉得可怜。女人就是会毫无道理地受到呵责的可怜生物——年幼的我如此理解。

母亲也是如此。

母亲没有被吼骂过,但她只是默默地工作,为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事物牺牲奉献,奉献出一切,然后死了。

她没有祖母那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所以也不曾受到许多人感谢。母亲彻底平庸,她的人生彻底平平淡淡,而这也一样令我觉得没道理。

母亲过世时,父亲大哭。

祖母过世时,祖父过世时,父亲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