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5页)

我换衣领后不到三周,妈妈来找我,我正在客厅吃快餐。她坐在桌子对面,吸了好一阵子旱烟。我本来在看杂志,但出于礼貌,她一来我就不看了,尽管起先妈妈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过了一会,她放下烟斗说:“你不该吃这些黄腌菜,它们会毁了你的牙。瞧瞧它们把我的牙弄成什么样了。”

我从不认为妈妈相信她的黄牙是和吃腌菜有关。她向我展示完她的牙齿后,又拿起烟斗,吸了口烟。

“阿姨爱吃黄腌菜,夫人,”我说,“但她牙齿挺好。”

“谁在乎阿姨牙齿好不好?她不是靠漂亮的小嘴赚钱。吩咐厨师不要给你腌菜吃了。不过,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腌菜的。我是来告诉你,下个月你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妈妈,我才十八岁……”

“初桃二十岁才有旦那。但是当然,没有保持下来……你应该很高兴才是。”

“哦,我是很高兴。但是让一位旦那开心不是要花费我很多时间吗?豆叶认为我应该先把名气打响,只需要几年的时间。”

“豆叶!她懂什么正经事?下次我想知道在宴会上什么时候该傻笑的话,我就去问问她。”

如今的年轻姑娘,甚至是日本姑娘,都动辄从桌边跳起来对她们的母亲大喊大叫,但在我那时候,我们是鞠着躬说:“是,夫人。”然后为添了麻烦而道歉,我就是这么回答的。

“大事情上我来拿主意,”妈妈继续说,“只有傻瓜才会放过延俊和给出的条件。”

我一听之下,心跳差点停止。我想,延终有一日会提出要当我的旦那,这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几年前他就竞争过我的“水扬”,而且自那以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频繁地邀我去陪宴。我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但这并不是说,我相信我的人生道路就该这么走。我和延初次相遇在相扑竞技场的那天,我的黄历是这么说的:“吉凶守衡,开启命运之门。”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多少会想起这句话,所谓吉与凶……嗯,是豆叶与初桃,是后果——我被妈妈收养与前因——“水扬”,当然还是会长与延。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延,恰恰相反。只是成为他的情妇,我的人生就和会长永远无缘了。

妈妈肯定发觉我听到她话以后的震惊,或者是其他原因,总之她对我的反应感到不满。但她还没说话,我们就听到外面过道有点动静,像是某人忍着咳嗽的声音,片刻,初桃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饭。这是很粗鲁的举动,她不该端着碗离开桌子。她吞着饭,哈哈一笑。

“妈妈!”她说,“你想让我噎死吗?”显然,她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这么说,著名的小百合要有延俊和当旦那啦,”她又说,“这可太美妙了!”

“如果你是来说有用的话,你就说吧。”妈妈对她说。

“的确是,”初桃严肃地说道,她过来跪在桌边,“小百合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艺伎和她的旦那之间做的事,其中有一件是会让艺伎怀孕的,你明白吗?如果男人发现他的情妇生的是别人的孩子,是会非常生气的。像你这种情况就该特别小心,因为一生下来延就会知道。如果这孩子碰巧和我们一样都有两条胳膊,怎么可能是他的呢?”

初桃以为她的小笑话很有趣。

“初桃,你也许应该砍掉自己的一条胳膊,”妈妈说,“如果这能让你像延俊和一样功成名就的话。”

“如果我的脸像这个,或许也一样有用呢!”她笑着说道,举起她的碗让我们看。她吃的是掺着红豆的米饭,从某种恶心的角度看,确实像是起泡的皮肤。

到了下午,我开始觉得头晕,脑子里奇怪地嗡嗡作响,我就到豆叶的寓所去和她聊天。时值盛暑,我坐在桌边,小口喝着她凉好的大麦茶,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是为着能接近会长,才经受种种训练,如果我的生活里只有延、舞蹈表演,在祇园的夜复一夜,我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奋斗。

豆叶已经等了很久来听我来此的原因,我把茶杯放到桌上,担心自己一开口,声音就会失控。我又花了几分钟来让自己镇静,最后咽了下唾液,勉强说道:“妈妈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可能就会有位旦那。”

“是的,我知道。这位旦那就是延俊和。”

我一直在拼命忍着不哭出来,几乎已经说不了话了。

“延先生是个好人,”她说,“而且非常喜欢你。”

“是的,但是,豆叶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

“你什么意思?延先生一直对你很好。”

“可,豆叶小姐,我不需要人对我好。”

“不需要?我想我们都需要别人对我们好。你大概是说,除了对你好,你还想要别的。那可不是你所能求的。”

当然,豆叶说对了。我听到这句话,眼泪就冲破脆弱的防护墙,我羞愧地把头埋在桌上,泪水恣意流淌。后来我平静下来,豆叶才开口。

“小百合,你想要什么?”她问。

“除此以外的一些东西!”

“我理解你可能觉得延难看,也许是吧,但……”

“豆叶小姐,不是这样。正如您说的,延先生是个好人。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你想要静枝那样的命运。是吗?”

静枝虽然不是个大红大紫的艺伎,但祇园里人人都认为她是最幸运的女人。三十年来,她都是一位药剂师的情妇。他不是很有钱,她也不是很漂亮,但你纵观京都都不会找到像他们这样情深意笃的一对。和往常一样,豆叶总是能一语说中我不愿承认的实情。

“小百合,你十八岁了,”她又说,“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并不总像晚宴的散场。有时候,它只是挣扎度日罢了。”

“可是,豆叶小姐,这太残酷了!”

“是的,很残酷,”她说,“但我们谁都逃不过命运。”

“我不是要逃脱我的命运,也不是其他这类的事。正如您说的,延先生是个好人。对于他的关爱,我知道我除了感激不应该有其他想法,但是……我还有很多梦想。”

“所以你担心一旦延碰了你,梦想就会破灭?说真的,小百合,你对艺伎的生活是怎么想的?如果我们生活美满,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来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

“唉,豆叶小姐……求您了……我这样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怀着希望,希望有朝一日……”

“小姑娘会对各种各样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发饰,姑娘们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后,即使只戴一种都看着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