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5页)

我打定主意不让自己的情绪再度失控。我竭力忍住眼泪,但还是有几滴淌了出来,好似树上渗出几滴树汁。

“豆叶小姐,”我说,“你对男爵……感情深吗?”

“男爵对我来说是个好旦那。”

“是啊,那当然是,可你对他是否有对男人一样的感情?我是说,有些艺伎确实对她们的旦那有感情,不是吗?”

“男爵和我的关系对他很方便,对我很有利。如果我们的关系被感情束缚……嗯,感情会很快滑向嫉妒,甚至仇恨。我当然承受不起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来恨我。我在祇园奋斗多年,才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但是如果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决定要毁掉我,呵,他就能做到!小百合,如果你想成功,你就得掌控男人的感情。男爵也许有时候不好伺候,但他有的是钱,也不怕花掉。而且谢天谢地的是,他不要孩子。延对你来说是个挑战。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如果他对你的期望比男爵对我的多,我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豆叶小姐,您自己的感情呢?我是说,有没有一个男人……”

我想问有没有一个男人曾让她动情,但我发觉她动怒了。如果说刚才只是个花蕾,现在则是盛开的花朵了。她两手撑腿,挺直了腰,我想她就要责备我了,我立刻为我的莽撞向她道歉,于是她又坐了回去。

“小百合,你和延有缘,你逃不掉的。”她说。

当时我就知道她说对了。缘是一生的宿命。如今很多人似乎相信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可以选择的,但我们那时候,大家却把自己看成是一块块陶土,谁来碰一下,就会留下谁的手印。延的触碰给我留下的印象比绝大多数人来得深。没有人能告诉我,他是否就是我的宿命,但我总是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缘分。他总是存在于我生命画卷中的某个地方。然而,我经历了种种考验,而最困难的一关还在前头?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把每个梦想都藏到一个别人再也看不到的所在,连我自己也看不到?

“小百合,回你的艺馆吧,”豆叶对我说,“为眼前的今晚做好准备。没有什么比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绪。”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后恳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眼中似乎只有空茫一片,她绷紧了漂亮的鹅蛋脸,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皱。接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看着她的茶杯,这种目光我觉得是苦涩。

一个住在豪宅里的女人可能会为她所有漂亮的东西而自豪,但一听到着火的劈啪声,她会迅速决定哪些才是她最珍视的。豆叶和我谈话后的几天,我就觉得生活正在我身边熊熊燃烧,当我挣扎着想要寻找一样事物,一样在延成为我的旦那后我仍然在乎的事物,我遗憾地说,我没找到。一天晚上,我跪在一力亭茶屋的一张桌子旁,不想沉溺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但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孩子迷失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我抬头看我正伺候着的白发男人们,他们就像我周围一棵棵披雪的树,我一阵惊惧,好像自己是全世界唯一还活着的人。

只有一种军人的聚会,虽然规模小,但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有那么点意思。在1938年,我们都习惯于每天收听战况报道。我们使用一些物件来让自己想起我们海外的军队,比如“日升午餐盒”,那是一盒饭中间放一颗话梅,就像是日本的国旗。几十年来,陆军和海军的军官都来祇园休养。现在,他们饮下七八杯清酒后,会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告诉我们,没有什么比来祇园更能让他们振奋精神了。也许军官对女人都说这种话。但是我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来自海边的小姑娘,却真正能为国家做点重要的事……我不想说这些宴会减轻了我的痛苦,但它们确实让我记起,我的痛苦有多自私。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傍晚,在一力亭茶屋的门厅里,豆叶提到该是她和妈妈清算赌注的时候了。我相信你还记得她俩打过赌,赌我能否在二十岁前偿清债务。当然,我才十八岁,债务已经偿清了。“你既然已经换了领子,”豆叶对我说,“我想不必再等了。”

这是她说的,但我想真相更为复杂。豆叶知道妈妈讨厌清算债务,尤其是赌注高的债务。我有了旦那后,收入会猛增,而妈妈只会更加一毛不拔。我相信豆叶是认为要尽快收回她的欠款为好,至于将来的钱,将来再说。

过了几日,我被叫到我们艺馆楼下的会客厅,看到豆叶和妈妈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聊着夏天的气候。豆叶身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是生形夫人,我曾见过她多次。她是豆叶曾经住过的艺馆的女主人,现今仍然照管着豆叶的账务,并从中收取一定的报酬。我从没见过她这个严肃模样,两眼盯着桌子,对谈话毫无兴趣。

“你来了!”妈妈对我说,“你的姐姐好意前来拜访,还带来了生形夫人,你要过来见个礼。”

生形夫人开口了,目光仍然垂在桌上,“新田夫人,豆叶在电话里可能提过,此次拜访是事务性的,而不是礼节性的。没必要让小百合参与进来。我相信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不想让她对您二位失礼的,”妈妈回答说,“既然你们来了,她就在这里陪一会儿吧。”

于是我坐到妈妈身边,女仆进来送茶。豆叶说:“新田夫人,您一定倍感自豪,您的女儿非常能干。她的运气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想!您说是吧?”

“现在是不错,但豆叶小姐,我怎么知道您的预想是什么?”妈妈说道。说完后她咬紧牙关,现出她那种奇怪的笑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欣赏她的聪明。没人在笑,生形夫人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妈妈终于又说:“至于我的预想,我当然不会说小百合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想。”

“几年前,我们第一次讨论她的前途时,”豆叶说,“我的印象是您对她不怎么看好。您甚至不愿意让我来训练她。”

“那是把小百合的未来托付给一个外人,当时我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明智,这要请您谅解。”妈妈说,“你知道,我们有初桃。”

“哦,好啦,新田夫人,”豆叶笑道,“只怕初桃还没有训练这个可怜的姑娘,就已经把她给勒死了。”

“我承认初桃不好相处。但是当您发现一个像小百合这样与众不同的姑娘时,您肯定会适时采取正确决定的,正如我和您作出的安排,豆叶小姐。我想您是来清算我们的账务的?”

“已经麻烦生形夫人把数字写清楚了,”豆叶回答说,“请您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