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在的野人(第2/4页)

——你说你想了解这片土地?鲁比说。

——是的。

鲁比站起来跪在艾达身后,伸出两手捂住她的眼睛。

——听!鲁比说。她的双手温暖粗糙,闻起来杂有干草、烟叶、面粉的味道,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气息——一种纯净的动物的气味。艾达感觉到她的指骨压着自己跳动的眼皮。

——听到什么?鲁比问。

艾达说她听到风吹过树林,干枯的树叶沙沙作响。

——树,就是树吗?那你还差得远呢!鲁比轻蔑地说,好似早已料到艾达会说出这么愚蠢的答案。

她把手拿开,坐回艾达身边,不再谈这个话题。艾达琢磨,鲁比的意思是,这世界是由具体不同的事物构成的。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分辨杨树和栎树的声音是最容易的,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就根本还没有入门。

快到傍晚的时候,尽管天气依然很暖和,但倾斜而淡薄的阳光明显说明,一年即将终了,这样温暖的日子没有几个了。为此,艾达和鲁比特地决定在屋外梨树下吃晚饭。她们烤了艾斯科送来的鹿腰肉,炸出一锅土豆和洋葱,用滚烫的咸肉肉油拌了一些秋生菜。然后她们将桌子上的落叶扫掉,正在布置桌椅餐具的当口,斯特布罗德从树林里施施然出现了。他提着一只麻袋,大模大样往桌边一坐,好似口袋里揣着一张请帖。

——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把他赶走。鲁比对艾达说。

艾达说:我们的晚饭足够了。

饭间,鲁比一声不吭,斯特布罗德与艾达聊起了战争。他说希望战争尽早结束,他就可以从山里出来,但恐怕还要拖上很久,苦难即将落到每一个人头上。艾达唯唯诺诺,但当她环顾沐浴在淡蓝色照光下的山沟,觉得苦难似乎尚且远在天边。

吃完饭后,斯特布罗德从地上拿起麻袋,自袋里取出一把小提琴,横放在膝头。它的设计很新颖,一般应该是卷形的琴头处,雕成一只朝后扭的蛇头,鳞片与刀割般的蛇眼都清楚地刻了出来。斯特布罗德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也有这个资格,因为尽管远非完美,这把小提琴却是他在几个月的逃亡过程中自己设计制造出来的。原来的那把琴在回家的路上给人偷了,没有样本,他只好根据记忆自己仿制一把,难怪看起来像一件稀奇的古董,产生于人类刚刚开始制作乐器的古老时代。

他把琴翻过来掉过去给她们看,然后讲起了制作经过。他在群山之中跋涉了好几个星期,选择合适的云杉、槭木、黄杨木,将它们砍下烘干后,他一连干了好几个钟头,按照自己设计的形状,砍削出小提琴的各个部件。他将侧板用水煮软并定型,这样晾干以后就不会崩开,破坏柔和的曲线。他仅凭自己的双手雕出系弦钮、琴马和指板,将鹿蹄煮溶当做胶水,钻孔装上调音弦轴,然后把各主要部件装在一起,再用一根铁丝安好音柱,用商路汁将指板染成黑色。随后,用了几个小时雕出摆在后面的蛇头,还摸黑从一户人家的工具棚里偷了一小罐油漆,给小提琴漆上颜色,最后装弦调音。他甚至在一天晚上,从一匹马的尾巴上剪下长毛,为琴弓配上了弓毛。

他爱着自己的成果,心想,现在还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理想中的乐声了。他要杀一条蛇。有这个想法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估计如果把一条响尾蛇尾部的响环装进琴箱,必然会使音色有极大的改善,赋予它一种独一无二凄厉低沉的音响。他认定,响环的节数越多越好。斯特布罗德说,这是他所追求的音乐上的进步的一个环节,寻找响环相当于一种神秘的苦修,其功效可能不亚于响环在琴箱中发挥的实际作用。

为了这个目的,他在冷山上到处游荡,寻找响尾蛇。他知道蛇在秋季刚刚转冷的时候都会出来活动,觅穴过冬。他找到一些相当大的响尾蛇,但杀死之后才发现,它们的尾巴都短得可怜,根本不合用。最后,在生长着黑肢树的高山上,他碰到一条老大的木纹响尾蛇,正躺在一块溜平的石头上晒太阳。这类响尾蛇一般长不到惊人的长度,它也并不是特别长,但身子却比一个人胳膊最粗的地方还要粗。身上的环形斑纹已经挤到了一起,互相衔接,简直黑得跟一条黑蛇差不多。蛇尾上的一组响环长度赶得上他的食指。斯特布罗德说到这里对着艾达伸出食指,然后用另一只手的姆指指甲在第二节指关节上一画,说:就是这么长。说完还用指甲在干燥的皮肤上反复画个不停。

斯特布罗德走到石头附近,对蛇说:嗨,我想要那些响环。那蛇的脑袋大如拳头,它从石头上抬起头,用细如刀割的黄眼睛打量着斯特布罗德,然后半盘起身躯,表示宁愿一战,决不退缩。蛇摆动了一会儿尾巴,热热身,然后振动骤然加剧,发出惊心夺魄的尖响。

斯特布罗德向后退了一步,这是自然的正常反应。但那些响环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拿出一把折刀,割下一根大约四英尺长的分杈的粗树枝,又去找那条蛇。它在原地没动,似乎颇想较量一番。斯特布罗德站在估量是蛇攻击所能及的范围一臂开外,那蛇把头昂得更高。

斯特布罗德引逗它来进攻。呜……他边喊边在它面前挥动树枝。

蛇不为所功,继续振动着尾巴。

哇!斯特布罗德喝了一声,拿树枝去戳它。蛇盘起来的身躯移动了一下,尾巴的响声变小变低,然后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厌倦。

显然得来点真格的才成。斯特布罗德挪近一点,然后俯身向前,把刀子放到嘴里咬住,右手的树枝举在半空,左手快速挥舞,已经在蛇攻击的半径之内了。它跃走了起来,身体与地面平行,张开巴掌大小的血盆大口,毒牙朝下龇着。蛇没有咬中目标。

斯特布罗德手里的树枝向下一叉,将蛇头卡在岩石上,然后迅速地用脚踏住蛇头,一手抓住扭动的蛇尾,另一手取下嘴里的刀,将响尾齐根割下。随后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嗖地闪身跳开。蛇翻腾着盘起身躯,重新摆出进攻的姿势,滴血的秃尾巴根还在尽力振动。

——还想活就继续话吧!斯特布罗德说罢摇着手里的响环走了。他相信从此以后,自己所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不同了,在其中蕴藏着一种凄厉紧迫的意味,那是响尾蛇在示警。

对艾达和鲁比说完制作经过后,斯特布罗德坐在那里看着小提琴,仿佛依然觉得它非常神奇。他把小提琴举起来向她们展示,同时也是在显示,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奔赴战场的人了。他说,战争彻底改变了他的音乐和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