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在的野人(第3/4页)

鲁比照旧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她说:战前,你对拉琴的兴趣可没这么大,只要能让你在舞会上弹个曲子,混口酒喝就心满意足了。

——有人说我现在拉起琴就像个疯子。斯特布罗德为自己辩解道。

斯特布罗德说,他的转变是突如其来的,发生在一八六二年一月。当时,他所在的部队在里士满附近扎营过冬。有一天,军营中来了一个男人,问谁会拉小提琴,就被打发到斯特布罗德这里。他说自己有个十五岁的女儿,每天早晨生火,都把煤油倒在新添的引火柴上。但今天,煤油却流到了烧红的炭上,她刚把炉盖放回去,炉子就在她眼前爆炸了。炉盖重重地钉在她的头上,脸上的皮肉几乎被喷出来的火烧到骨头。她就要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她在一两个小时后恢复了知觉,家人问能做点什么缓解她的痛苦,她说想听小提琴。

斯特布罗德带着琴,跟那人在路上走了约莫一小时,来到他家。全家人沿卧室的墙根坐成一圈。烧伤的姑娘靠在几只枕头上,她的头发已经烧得片片焦糊,脸看上去像只剥了皮的浣熊。头下的枕套湿漉漉的,都是从脸上渗出的液体。耳朵上方有一道被炉盖砸出来的深深的口子。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但依然是猩红的颜色。她上下打量着斯特布罗德,眼白映着血肉模糊的脸,触目惊心。结我弹点什么吧!她说。

斯特布罗德坐进床前的一把直背椅里,开始调弦。他没完没了地拧着弦轴,那姑娘没办法只好说:你最好赶紧开始,如果你有意拉琴送我上路的话。

斯特布罗德弹了一段《锅中豆》,然后换成《莎莉·安》 ,很快就把看家的全部六支曲子过了一遍。它们都是舞曲,连斯特布罗德也知道与这个场合实在不相称,所以他尽最大努力让节奏慢下来,但无论拍子多么慢,就是没有肃穆忧伤的效果。当他弹完后,那姑娘依然活着。

——再给我弹一支。她说。

——我不会别的了。斯特布罗德说。

——真惨,姑娘说,你算什么小提琴手呢?

——滥竽充数的残次品。他说。

姑娘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但眼中马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她的嘴角又垂了下来。

——那就给我编个曲子吧!她说。

这奇怪的要求让斯特布罗德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想到过尝试作曲。

——我恐怕不成。他说。

——为什么呢?你从来没试过吗?

——没有。

——那最好从现在开始。时间不多了。

他坐着凝神想了片刻,重新调了调弦,把琴抵在脖颈上,拉动琴弓,流淌出来的琴声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他奏出的曲调舒缓摇曳,情绪主要由长低音和双音传达,他觉得无以名之,旋律的凄切忧伤接近弗里吉亚调式。姑娘的母亲一听马上痛哭起来,冲出房间,躲到门厅里。

他奏完后,姑娘看着他说:很动听。

——不好。他谦逊地说。

——确实好。姑娘说。她转过脸去,呼吸变得重浊。

姑娘的父亲走过来,拉着斯特布罗德的胳膊肘,带他走进厨房,让他在桌边坐下,倒好一杯牛奶后返身离开。等杯子喝空,那人又回到厨房。

——她去了,你让她走得不那么痛苦。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联邦发行的一美元,塞进斯特布罗德手里。

斯特布罗德把钱揣进衬衫口袋,返回军营。一路上,他多少次停下脚步看着小提琴,好似生平头一回见到这种乐器。他以前从未想过要提高自己的技艺,但如今,似乎每一首曲子都值得用心去演奏,仿佛听力范围内的一切,新近都对他的音乐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在侧耳倾听。

此后,他每天都拉为那姑娘创作的曲子,从不厌倦。事实上,他相信那首乐曲是没有穷尽的,他可以日复一日地温习,一直到死,每次都有新的领悟。手指按弦、琴弓挥动,一切都重复了无数次,现在他已经不用想着怎样去拉,音符似乎会自动自发地跳出来。那旋律已经成了一个独立自觉的个体、一种习惯,能给一日的终了带来秩序和意义,就像有些人在夜幕降临时祈祷,有的要检查两次门闩,还有的会喝一杯酒。

从那天起,他的心越来越被音乐所充满,战争好像已经与他无关。他一有机会就从部队溜出来,也甚少有人过问。他开始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打发在里土满污浊的酒馆区,那里充斥着肮脏的肉体、泼溅出来的烈酒、廉价的香水和没倒掉的夜壶的气味。事实上,整个战争期间,酒馆从来就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一向是得空就去,但现在与以往不同,他感兴趣的是那些经常给顾客表演的精通音乐的黑人。许多夜晚,斯特布罗德从一个地方逛到另一个地方,直至发现某个弹奏吉他或班卓琴的天才,旁若无人地鼓弄着他的乐器。斯特布罗德便会拿出自己的小提琴,跟着拉到天亮,每一这样做,他都学到些新东西。

他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调谐、指法和分句这些方面。但慢慢地,他开始聆听黑人的唱词,对他们竟能如此清晰而自豪地唱出生活中的每一种渴望和恐惧钦佩不已。很快,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对自己有了意想不到的全新的了解。他惊讶地发现,音乐对于他来说不单是快乐,还是一种精神的寄托。音群的组合、乐音在空气中回荡减弱,都给他以慰藉,对他诉说着关于世界创造的规则和道理。音乐告诉他,世间存在着一种正确的秩序,生活不应该只是无尽的混乱与漂泊,它应该是有序的,有一个合理的目的。它有力地反驳了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出于随机与偶然的观点。到如今,他会拉九百首小提琴曲,其中有大约一百首是他自己创作的。

鲁比对这个数字表示怀疑,她说从前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十个手指头一向够他算术用了。

——他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数目能超过十的。她说。

——九百首曲子!斯特布罗德说。

——那你就拉一首。鲁比说。

斯特布罗德坐着想了片刻,然后拇指沿琴弦从上至下一抹,调了调一个弦轴,再试一次,又调了一下另外两个弦轴,最终把E弦降低了三品,与A弦上的三分音和声,形成一种奇异的音调。

——我一直想不出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或者你们就叫它《嫉妒的姑娘》好了。

接着他挥弓在崭新的小提琴上演奏起来,它的音色清晰、锐利、纯净得让人吃惊,调低的音准产生了一种不和谐的和声。旋律缓慢,具有调式,但节奏却很急促,覆盖的音域甚宽。不仅如此,乐曲持续地压迫你,提醒你一个忧伤的事实:它是转瞬即逝的,马上就会消失,你永远不可能把握。渴望,是它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