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中国生活

涪陵的礼拜天早上八点,我会去教堂参加弥撒。在头一年的春天里,我独自一人前去弥撒,而到了秋天,我就和诺林芬尼根一起去了,她是新派到涪陵的志愿者之一。有两个人——诺林与桑尼法斯。突然,外国人的数量增加了一倍,好像有点奇怪,而亚当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这种变化。我们对自己头一年的生活规律感觉已适应了,而我们的关系总是很容易的——我们很亲近,但同时又可以单独安排自己的时间。这城市以及这学校都有些部分是由我们单独去发掘的,而我们从不去干涉对方的日程。

在一个像涪陵这样的小地方,用不了很久便会对其产生占有欲。亚当和我都不曾见过其他的外国人,除了偶尔来访的朋友,而我们与和平队的联系可算迷你型的。两个行政人员在头一个月里曾经拜访过,之后我们就只有自己了。涪陵距离和平队在成都的总部很远,而没一个行政人员喜欢坐长江上的轮船,太慢了,也危险。在春天里,两艘涪陵的轮船在接近重庆的水域相撞了,事故相当严重,死了超过十二个人,而有好几次我见到了江面上的弃船,正在不同程度没入水中。我总是很小心地把这些故事传达给和平队,是以他们更不愿来访了。让我们独自呆着,情况会更简单一些,而大部分时间我们的确是如此。

但现在我们有了四个人,有一阵子我为这种转变担忧。然而,到了后来,它并没造成什么后果。学校里的生活有了一点不同,但这城市却足够容纳四个外国人。在头一个学期里,诺林与桑尼就跟当初的亚当和我一样;他们被涪陵下城区的那种压力感所震惊,而他们俩人都很少离开校园。

诺林是父母是从爱尔兰移民到纽约的,那是她参加礼拜日弥撒的一个原因。但她首次提到她的父亲曾在爱尔兰种土豆,一个农夫,外办的代表王先生,显得兴奋起来。“那你的父亲是个农民!”他说。

诺林不知道该怎么想。“唔,”她说,“他曾经是个农夫,在爱尔兰。”

“但你说他从前很穷,是不是?”

“唔,是的。”

“所以他是个农民!”

“唔,我猜是的。”

“我的父母也是农民!这学校的大多数学生也是农民!”

诺林对中国的等级社会背景所知甚少,而她问我,如果人们说你的父亲是个农民时,你该如何反应。但在中文里,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来对应farmer——在土地上劳作的人是农民,字面意思为“农业人民”,而在英文中,它通常被翻译为“peasant”。在某些意义上,这是个不准确的翻译,叫人想到封建时代的欧洲,但一个“farmer”那样的字眼也不准确,因为没有传达出在中国种田的那种暗含的贬义。大约75%的人乃是农业人口,而这些人与中国城市人口的差别,乃是中国最惊人的鸿沟之一。涪陵这儿的城里人,一眼就能认出一个农民,而他们经常是偏见与轻视的对象。即便那个字眼儿——土——也可以用到人身上作为贬义的形容词。

但我们有许多学生来自农村家庭,这些偏见在校园里并不强烈。在一个班四十五个人里,经常只有不到十个人在城市里长大,而那些城市往往比涪陵更加偏远。几乎没哪个学生会有很多钱,这就意味着,不太会看到因为优越而带来的势利眼,以及因为来自下层社会带来的敏感。当我问同学们他们的父母做何生计时,他们总是用英文回答道,“我的父母是农民。”

起初,这种回答让我觉得尴尬,因为同学们很自然地用上这个封建字眼。一次我向一个新生问到他的家庭,而他说,“我的父亲是个农民,我的母亲是个扫工。”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母亲干什么?”

“她是个扫工。”

“一个扫工?”

“是的。她清扫大街。”

他说出这个,没有一点自我意识,就和他们所有人描述自己的背景一样。我告诉诺林,她应当以一个爱尔兰农民的女儿感到自豪——在所有涪陵的外国人当中,她的阶级背景最为革命。

诺林与我一起在礼拜天上教堂,那是我在涪陵最喜欢的例行活动,因为我喜欢见到神甫,和那些每周到来的老女人。他们乃是幸存者——在这聚会中,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而且他们毫无美国教堂里穿戴漂亮的人们身上那种洋洋自得。他们所有人都为信仰付出了代价,那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而李神父付出的最多。

看着神甫,让我想到了我的外祖父,他曾是本笃会的修道士。他在阿肯萨斯长大,那儿的教区有时会奖励有前途的学生,给他们奖学金去意大利,而在1929年,我的外祖父被送去了罗马的圣安塞尔大修道院。他那时十八岁,他的计划是成为一个神甫,或许是传教士。

我读过他在那些日子里的日记,里面充满了思乡之情,但那里也满是赞叹,关于罗马之奇,之美,叫人瞠目的教堂,以及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历史。他也在那历史当中;他的日记里经常记录了民族主义者在街上的集会,有几次他在游行当中见到了墨索里尼。

在1931年的春天,一组学生从位于北京的天主教大学回到修道院。在1931年的3月1日,我外祖父的日记中写着,用很整齐的黑色笔迹:

一群我们美国人在今晨拜访了希尔维斯特西里神父,在他的房间里,做了一次关于中国的长谈,特别谈到了北京的天主教大学。西里神父今天上午在学校的教堂里做了一次大演讲。他看上去对于天主教大学的前景非常乐观,对演说全情投入。

在那天后,日记出现了变化。关于罗马写得少了,而中国多了;那种痴迷迅速增长,直到“中国”被加上了大写,下面划上了线,一个神圣的词:

1931年3月18日:弗朗西斯克劳提神父,北京天主教大学的校长,今天抵达了这里,在他回去中国的路上。一个大块头健壮的爱尔兰人。

1931年3月22日:克劳提神父举办了一个非正式的“家庭”机会,在今天上午。我们大概有十五个人去了他的房间。当然那里有抽烟,有一种意气相投的氛围。听克劳提神父谈话非常有趣。据他说,大学现在的基础非常扎实,而他收到的承诺说,会有相当数量有能力的教师去中国,既有本笃会的,也有其他的。

1931年3月23日:现在,所有美国人之间的谈话,都是关于中国。

1931年3月25日:在我回去的路上,跟拉尔夫和唐纳德谈到了中国。克劳提神父今天有很多要事,但他还是来了唐纳德的房间,跟唐纳德,休斯,爱德华,以及我做了一番很有启发性的交谈。我们太兴奋了,当克劳提在12点走后,唐纳德,休斯和我继续呆着,一直谈到了凌晨3点钟。我相信这是我人生中的转折点,我要申请去中国。上帝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