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拯救莎拉(第3/5页)

海蒂知道她的孩子不认为她是个慈爱的女人——也许她不是,可是他们小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给予他们温柔。她在许多致命的方面都让他们失望了,可是倘若家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填饱他们的肚子,整日只是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又有何用呢?他们不明白,她所有的爱都用来给他们准备吃的穿的,以及为他们准备迎接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不会去爱他们,这个世界不会是慈爱的。

她对孩子们发过火,也对奥古斯特发过,他带给她的除了失望什么也没有。命运将海蒂从佐治亚拉出来,然后养育了十一个孩子,让他们在北方成长,可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完全不能面对上天给予她的任务。没有人告诉她事情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奥古斯特解答不了,牧师解答不了,甚至上帝也解答不了。海蒂相信上帝的力量,但她不相信上帝会插手帮助她。他充其量只是旁观罢了。上帝与她无关,她也与上帝无关。周日在教堂,她看着周围的人们,猜想是否有人和她想的一样,是否还有人和她一样,只是信仰这种仪式、他们所唱的圣歌以及精彩的布道,而多过于一个具有同情心的能够有所回应的上帝。

奥古斯特开始经常性地去教堂的时候,海蒂已经是位老妇人了。他现在喜欢跟她说他爱她——海蒂由着他说,因为他说这个是跟他新找到的基督信仰有关。再说,经过五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们除了彼此的陪伴,还有什么呢?这难道不能称之为伟大吗?她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活力,她要离开他重新开始生活的欲望也渐渐消逝。奥古斯特七十四岁了,他的身体不好,而且每况愈下——他的心已经太虚弱,无法再投入女人的怀抱了,他投向上帝的怀抱不是正合适吗?他说服海蒂跟他一起到当地的教堂去,她惊奇地发现,那儿竟是这样宁静美丽的地方。教堂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宁静,她假装信仰也好,她是个骗子也好,这都只是得到这份安逸与陪伴的代价而已。

海蒂把她外孙女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拨到后头。这么晚了,没必要再把孩子叫醒量体温了,反正海蒂能看出她是否发烧。莎拉没有发烧。她应该上床去了,可她太过劳累,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生病的孩子们把她的力气全部耗尽了。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卡西在车里说——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说海蒂从来没爱过任何东西。那只是一句轻声的低语,但她可以听见。“你从来没爱过任何东西。”卡西说。海蒂已经尽全力做了她所有能做的事。她已经受够了后悔与指责,没有理由让一个这把年纪的老人再经历这种痛苦。而且她有那么多孩子需要照顾:哭的孩子,会走路的孩子,等着喂的孩子,等着换衣服的孩子,生病的孩子,发烧的孩子。海蒂的第一对孩子们,他们在一月十二日生病,十天后死去。青霉素,只需要这个便可以救活她的孩子。他们到现在该56岁了,头发已发白,腰身粗了,嘴角也该有皱纹了。也许他们还有了孙子。他们本来有的生活还没有完成,他们本该有爱的人,本该有住的房子,本该有他们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还在等着他们。没有一天海蒂觉得这个世界是不缺少他们的,每一天她都感觉到那个空出来的地方是她的孩子们该用生命来填满的。

莎拉假装睡着了,她从睫毛底下偷偷地看外婆。海蒂正望着天花板,莎拉不知道外婆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敢问。海蒂就像一汪平滑结了冰的湖水,不知道下面是些什么,也无法看见。她生气的时候,湖面上的冰就裂了,然后把他们全部拉下去,就像妈妈被他们拉下去一样。妈妈会说她什么病也没有,是她的母亲背叛了她。外婆会说卡西被送去治病了。外婆,莎拉想,她会什么也不说。

星期天,莎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和外婆一起去了教堂。教堂里的信徒比平时要温柔许多,他们弯下腰跟她打招呼,把她的手放在他们的手掌心。牧师莫瑞尔跪在地上跟她说:“我们一直在为你祈祷。”“多么勇敢的小姑娘。”他的妻子说。海蒂一脸尴尬。

这座教堂是一座低矮的棕色建筑,坐落在新泽西收费公路旁边。这个地方相当简陋,停车场灰尘遍地,一个大十字架由于时间久了显得很脏。圣所昏暗,有股墨菲油皂的味道,不过这里有虔诚的木制讲道坛,教堂的长凳被磨得光亮。莫瑞尔兄弟正在筹钱换掉教堂的旧玻璃,为此莎拉每次来都会捐50美分。她的口袋里装着外公那天早上给她的两个25美分的硬币。她和外婆走向前排的座位时,她在口袋里不停摸着这两枚硬币。“嗯,这位小女士,”一个召集人说,“今天早上你能为我们唱一首歌保佑我们吗?”有几个礼拜天,当人们唱完圣歌开始布道之前,莎拉会唱一首《奇异恩典》或者《他既看顾麻雀》。她不需要配乐,双手在胸前打拍子,膝盖抖动。在她独唱的过程里,整个教堂会异常安静,等她唱完后,人们会大喊“我主耶稣”,他们会一直喊,直到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莫瑞尔兄弟告诉她,歌唱也是一种崇拜,但莎拉其实感觉到的骄傲比崇拜更多一些。那个礼拜天将不再歌唱。

在开场白与唱完圣歌后,莫瑞尔兄弟开始了他的布道:“‘原来人为劳碌而生,如同火花向上飞扬。’兄弟姐妹们,这个礼拜天,我想跟你们说说乔布这一章节。乔布,第五章,第七诗节告诉我们,人类与人类的子子孙孙生来就是要承受苦难的。乔布是个正直的人,可是主认为应该还要对他进行考验。他失去了他的房子,失去了他的骆驼、他的羊、他的牛。当他认为他已经经历了最黑暗的时刻,这时他却又失去了他的儿子们和女儿们。他从头顶直到脚底,全身一直在沸腾。他拼命用灰烬揉搓自己。他的妻子对他说:‘乔布,’她说,‘诅咒上帝然后死去吧。’”

莎拉的外公外婆全神贯注地听着。海蒂的脸上没有表情——平静的湖面,银色的冰块——但她的手紧紧抓着前面那排的凳子,她很用力地抓,关节都变白了,血管都显了出来。奥古斯特的手指放在莫瑞尔兄弟念到的这个章节,莎拉也跟着一起念。诅咒上帝。她在学校操场上也听过有的孩子这样说过这几个简短又肮脏的话。这些词语现在聚集在她的脑海。操、该死、娘的。我的妈妈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被他们带走?莎拉心想。假如她能够做个正常,只是正常人,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她害我们至此。莎拉想把那些词都组合在一块儿:操和上帝,操和妈妈,但当她尝试的时候,她内心一个恐惧的地方不允许她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