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川余生妈妈

这个世界,所谓看不见的家庭也许是存在的吧。

我指的是因为已经毁坏,就被人当成秽物般隐藏起来的家庭故事。明明就在那里,却无人注意,再怎么发出惨叫,也没有人愿意倾听。痛苦与贫困全都被塞到家里去,不会对外泄露。然后不知不觉,它们就像春天的雪一样,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渐渐消失。无数的家庭不是在空中分解四散,就是在原地腐朽,渐渐溶化。再怎么遭逢困难,都没有人伸出援手,因此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打个比方,例如像我们家这样的单亲妈妈家庭。小时候,只要一和朋友一起流着鼻涕玩耍,就会经常听到朋友的父母悄悄地对他说:“那个家没有爸爸,所以不要和他玩。你也会变成坏孩子呦。”

这样的父母,完全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靠近过我。态度上就好像现场只有自己家的小孩一样,我是个看不见的孩子。但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受伤。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是用这种方式来判断人的吗?我们每个人都对别人有偏见。自信满满地说自己是没有什么偏见的人,只不过是带有“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偏见”的偏见罢了。

这次要讲的,是一个单亲妈妈在池袋的陋巷里咬着牙生存下来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们直截了当地了解,在人们心醉神迷于战后最长的一段好光景之际,到底把什么给割舍掉了?

虽然在我的故事中只提过一点点,但我家老妈似乎有狂热的粉丝存在!我要告诉这些脑子不正常的粉丝一个好消息,在这个故事里,我老妈比我活跃得多了。“麻烦终结者”这种麻烦的名号,我看是不是就让给她好了。我家老妈是个在露骨时代的制约下,用尽各种方法幸存至今、没教养的欧巴桑,和你我没什么两样。

不过今年春天,这样的老妈狠狠地把我弄哭了。我既非恋母情结者,而且就算我嘴裂了,也不会对抚养我长大的她说什么谢谢。不过嘛,她虽是我的敌人,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因为她是我老妈,厉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个故事的重点不在于泪水。第一次读的时候可以哭没关系,但第二次读的时候,也不要忘了生气。因为我们应该可以借由双手,设法为全日本的单亲妈妈做些什么。救救那些在寻求自立的名义下,任由自己如自由落体般坠落的母亲与孩子。无数家庭在M型社会的水泥底部撞毁的声音,夹杂在疯狂的背景音乐中,谁也听不见。无论在何种家庭中长大,小孩子都是宝贝吧?那些孩子们背负着这个国家的未来,这是可以确定的。请多把钱花在这些孩子身上,而不是花在深山的道路或是为了门面而兴建的机场之上。拜托了。

池袋的街道上,温暖的冬天毫无预兆就变成了春天。

竟然连一次像样的雪也没下,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见到的奇景。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不必铲除我们水果行门口的积雪了,因此我大大欢迎暖冬的到来。对我来说,街道的环境要比地球的环境重要多了。

就这一点来说,春天的池袋不折不扣地平顺。虽然门外汉偶尔会发生激烈打斗,但因为这里是池袋的西一番街,所以这种事与吹散花瓣的和风并没什么两样。至于我,我很想说自己的阅读与专栏写作很顺利,但在写东西方面,还是和过去一样痛苦。之所以会愈写愈觉得难写,一定是因为语言这种东西是神明送给傲慢人类的诅咒吧?搞得我老是在胸前盘着手,在那里“嗯嗯啊啊”半天。啊——麻烦死了!

那一天,在诱发我睡意的阳光之下,我开始在店前堆放起八朔橘。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把卖剩的水果当成点心来吃。由于八朔橘酸酸甜甜吃来爽口,量再大我都吃得下。

铺着瓷砖的人行道那头,一个带着小孩的妈妈,在高温而晃动的热气中朝着这里走来。那个妈妈穿着皱巴巴的运动外套,一定是直接穿着它睡觉吧?她的身材还不差,但长裤在膝盖的地方破了洞,头发蓬乱,脂粉未施,如果好好化个妆,应该会是个还不错的美女,但现在的她却是一副累坏了想睡的表情。

小孩子是个三岁左右的男孩,也穿着和妈妈一样无品牌的便宜运动外套,精力充沛地往这里走来。缠在他腰际的皮带上,挂着带狗散步的牵引绳。就是只要他跑远,细弹簧的机制就会把绳子卷回来的那种设计,真是太出色的发明了。

我看到这对熟悉的母子,向店里出声叫喊道:“妈,他们来了!小由和一志。”

大贯由维与一志是这位单亲妈妈与独生子的名字。老妈把卖剩的水果一个个放进白色塑料袋中——瘪掉的八朔橘、碰伤的草莓、全是斑点的香蕉……走出店外向他们挥了挥手说:“喂,阿一!”

一志一看到老妈,就好像猎犬看到猎物一样跑了过来。说起来,无论是肉还是果实,都是在快要烂掉之前才会好吃。至于女人嘛,我不予置评。因为我没有碰过那么老的女人。小由把牵引绳拉了回去,发出叽叽的声音。三岁左右的男孩只要给他自由的空间,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就好像出身巴西的前锋一样。

“每次都很感谢您。过来,一志,说谢谢。”

一志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非常,谢谢,妮……”

好可爱。这个小鬼是刻意这样的吗?老妈瞄了我一眼后说:“男孩子可爱大概就只到五岁左右吧。一旦长成这样,就只会露出‘我自己长大了’的表情,变得不可爱了。”

那又关你什么事。小由露出惰性气体[1]般的表情,对着阳光眯起眼。老妈见此担心地说:

“你还好吧?”

“刚结束夜班很累,可是一志又吵着要到外面来散步。”

老妈和我说过,小由似乎是夜间工作的。白天她也想把孩子托给托儿所,自己轻松一下,但附近的托儿所已经额满了。当然,光靠妈妈一个人的工作,也付不起托儿所的费用。

据说她正在存钱,希望明年起可以让一志上托儿所。单亲妈妈真是辛苦。小由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阿诚。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我有不祥的预感,看向老妈的方向。敌人就像绝对王政的君主般,只用下巴向我下命令。“你帮完她再回来,店由我来看。”就这样,今年春天第一件麻烦,就把我卷进去了。或许是在她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吧,我家老妈拿单亲妈妈最没办法。

春天的西口公园,真的非常悠闲。鸽子、流浪猫与上班族全都心无旁骛地在晒太阳。虽然人类总希望将自己塑造成最了不起的模样,但同样都是生物,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那种舒服感,和其他许多动物完全是一样的。牵引绳被解开的一志,追逐着在圆形广场石板路上被风吹跑的染井吉野樱花瓣。白色的涟漪在西口公园里荡开,远方的樱树大约有八成已经长出嫩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