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川余生妈妈(第2/9页)

我的声音完全就是不耐烦。“你说帮忙,是什么事啊?”

小由从运动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烟,点了火。她吞云吐雾,一副好抽到让人讨厌的样子。“一志终于也三岁了呢。”

我看着正与随风飞舞的花瓣玩耍的孩子,好像一只小猫在耍弄玩具一样。“这件事怎么了吗?”只要出生后经过三年,谁都会变成三岁,不就是这样吗?

小由突然双手合十,向我鞠躬。“拜托。你明天可不可以帮我照顾一志呢?”

“绝对办不到。”

小由以往上的视线观察着我的表情。“为什么呢,阿诚?”

“不好意思,明天我要为杂志的专栏去采访,和别人有约。那是两星期前就约好的行程,绝对无法更改。”

我要去采访一位池袋的创业家,他的唱片行专门销售一九七〇年代朋克摇滚的黑胶唱片,大受欢迎。据说他现在在东京都内的店面共达五家,是个四十岁了还把金发抓得尖尖刺刺造型的男子。

“这样啊,真是难办啊。一志现在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也可以自己看DVD了,并不是那么难带。”

“是哦。”

如果是老妈,一定会说“你就算取消采访,也要给我照顾一志”吧。虽然就某种立场来说那么做才是对的,但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预知这种事。

“你有什么事吗?”

小由叹息般地说道:“去听演唱会,是我年轻时喜欢的歌手。”小由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这个单亲妈妈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吧?她奉子成婚,生下孩子,在离婚后又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育孩子。每天的这种生活,或许就像是磨损掉青春的磨床一样。

“我在和一志过两人生活的这两年间,一天都没休息过。晚上要工作,白天要带孩子。是一个朋友说多一张票,临时找我去的。难道我稍微喘口气,也是一种奢侈吗……”

我也感慨了起来。“小由的娘家没办法帮忙吗?”

一志的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没办法啊,因为我爸妈也离婚了。我妈要工作,没办法请她照顾一志。”

“这样啊。无法帮你的忙,真抱歉。”

小由突然冒出偷笑的表情。“没关系啦。光是这样好好听我讲话,阿诚已经比别人好了。世界上大部分的人,既不会听我讲话,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好像我们这些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透明的家庭就这样一个一个诞生。我直直地看着在圆形广场中跑来跑去的小男孩。一志一下子拍手,一下子抓花瓣,一下子又跌倒了在那里哭。这孩子真的不存在于此时此地吗?我出神地凝视着这个透明的小男孩。

第二天,我按照预定计划去采访,地点是池袋大都会饭店一楼的咖啡厅。采访的内容可有可无,中年男子好像只要工作碰巧顺利,就会露出一副“天下尽入我手”的表情。对于这个金发疯狂的摇滚乐迷,我只有顺着他的话附和一下而已。

因此休市后的第二天,我大感震惊。老妈的声音叫醒了我,我一从枕头上抬起头,她就在我那间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里,把报纸摊开在满是伤痕的书桌上。“阿诚,前天小由拜托你什么事?”那种声音几乎算是在斥责我了。

“一大早就吵死了!我昨天整理录音带,现在睡眠不足。”

我只睡了三个小时。老妈以刽子手般的眼神看着我,向我递出报纸。那是全国发行的报纸的地方版,我们这里是池袋,因此是城北版。

“什么事啊,小由不可能上新闻吧?”

“你别管,读就对了。”

我浏览了老妈指着一篇不起眼的报道:

三岁男孩从阳台跌落

九日晚间七时,在丰岛区千川一丁目,大贯由维小姐(二十二岁)的长男,一志小朋友(三岁),不小心从自家三楼的阳台跌落。由于跌在人行道边栽种的植物上,只撞击到右手臂,受了轻伤。事故当时,妈妈由维小姐正外出观赏演唱会。大贯小姐家只有母子两人生活,据信一志小朋友是因为爬上阳台上的洗衣机玩耍时翻越栏杆的。

读完报道的时候,我跪坐在棉被上。我心想,惨了,要是我取消采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什么嘛,这篇报道的写法,好像单亲妈妈去看演唱会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仔细想想,我从小时候开始,我家老妈就经常晚上去看戏或看电影。我很早就觉得,大人都是喜欢晚上出去玩的。这种夜晚我不外乎看看电视,或是早早上床睡觉。

“阿诚,你去看看她状况如何。”她双手叉腰,气势十足地对我说道。这种时候,我家老妈比池袋三大组织的老大还要可怕。

“……知道啦。”语毕,我伸脚去套上清晨才刚脱下来的牛仔裤。

千川位于地下铁有乐町线,离池袋两站路,位于与板桥区的交界处。那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住宅区,挤满了大厦与住宅。如果用M型社会的高峰与低点计算,会让人觉得大概就是东京接近平均值的一个地方吧。我一面确认着老妈告诉我的住址,一面在细窄的道路上拐来拐去。

照着电线杆上的标示板找到的,是一栋约摸介于公寓与集合住宅间的建筑物。原本应该很美观的外墙瓷砖上,浮现出红锈般的伤痕。虽然是三层楼建筑,但没有电梯,于是我沿着已磨损的水泥楼梯往上走,按下了没放门牌的小由家的电铃。

按了一次后,没有回应。我才按第二次,就传来一阵凶恶的声音:“你们吵死了!我管你是周刊记者还是什么人,我干吗非得把我们母子的事讲给你听不可?反正我是恶魔妈妈啦,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就得了!”里头传来丢掷什么东西的声音。

确认过她安静下来后,我冷静说道:“我是阿诚,我妈叫我来看看状况。小由,你没事吧?”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回应。重新上了漆的便宜不锈钢门,从内侧像爆炸一样打开了。没化妆的小由哭着站在玄关那里。

我向她举起提在手上的塑料袋道:“草莓、八朔橘,还有香蕉,都是一志爱吃的水果。”

关上玄关的门后,小由过来抱住我。她的身体在颤抖,几滴眼泪掉在我的胸前。“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啊。阿诚你的胸口借我哭一下好吗?”

我抱着变得憔悴不堪的单亲妈妈,在暗到连白天也好像夜晚的玄关处站着。

房子是1DK[2]的隔间,走进屋内,马上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餐厅兼厨房。以玻璃门隔开的,是另外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东西虽然多,但收拾得很整齐。一志正在起居室看着电视里播出的老旧美国动画——《猫和老鼠》,如今看来依旧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