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头罩(第4/14页)

沙雅的妈妈为我烹调的缅甸料理还真可口。饭里的米是干爽的籼稻米,搭配缅甸风味的杂烩吃起来简直是美味绝伦。叫做Si-pyan(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念)的猪肉咖哩料理乍看还以为放了很多火红辣椒,但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口,却发现其实也没多辣。佐料以甜椒粉及鱼酱为主,沉在鲜红的红油底下的膏状洋葱,捞起来拌饭吃简直是可口极了。

虽然下饭的菜只有这盘杂烩和盛在金属盘子里的生虾沙拉,但沙雅一家人食量都很好,只见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吃着,把大锅里的白饭吃得越来越少。看来缅甸人和昔日的日本人是很相像的,不把肚子撑得鼓鼓的是不会满足的。

用餐的这段时间里,沙雅的爸爸依然不断变换姿势。光是在吃完一小碗饭的短短时间里,他就有二、三次抬膝盖,盘腿的动作。只是他消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两眼都是空洞无神。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直到吃完饭后端上来的炸香蕉为止,我都没敢正视沙吴一眼。

大概是我身上也有几分北方先进国家的魅力吧,五岁的沙玛从头到尾都吵着要我抱。真希望我这魅力用到成熟女性身上也这么有效。待大家在七点左右用完晚餐后,妈妈蒂温起身说道:

“对不起,我得出门上班了。真诚岛先生,请别见外,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吧。”

只见她在墙上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后,便披上上衣出门去了。屋里少了个开朗的妈妈,现场的气氛顿时就黯淡了下来。我按着肚子,做出一个超级拙劣的姿势说道:

“肚子已经胀到吃不下任何东西啦。今天真的很感谢各位的招待。我也该回去了。沙玛和彤姆,哪天也上我们店里玩玩吧!”

我站起身子时,沙吴依旧神情凝重地望着屋内一角。拉开拉门时,沙雅对他爸爸说道:

“我送送阿诚先生,等会就回来。”

他的爸爸点了点头,但点头的同时双腿又摇晃起来。

妹妹们则在饭桌旁大喊:“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哥哥能出去!”

我朝她们俩摆了摆手,便和沙雅静静地走在走道上。到玄关时,我悄声对准备往回走的沙雅说道:

“沙雅,来杯饭后咖啡如何?”

沙雅竟莫名忧郁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接着便套上了那双鞋内印有错误“NIKA”商标的球鞋。

不多久,我俩就来到了下板桥车站旁的一家连锁咖啡厅。踩着狭窄的阶梯上到二楼后,便在禁烟区挑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我给俩人一人点了一杯拿铁,然后静静地呆着。

沙雅从头到尾都望向窗外,我帮他点的咖啡他沾也没沾一口。隔壁桌上坐着一对高中生情侣,奇怪的是两人都不发一言,而是一个劲地用手机发着短信,时不时还相信笑一笑。

“阿诚先生,希望你不要对我爸爸有成见。”

我啜饮了一口在全国各地分店喝起来味道都差不多的拿铁。说不上难喝,但也没多好喝。我不知道这种同化的口味是进步还是倒退,但我真没想到沙雅会为此而抱歉,于是我笑笑对他说道:

“说的什么话,不过,你爸爸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见我问到他爸爸,沙雅却骄傲地抬起头来回道:

“阿诚先生,你知道缅甸在一九八八年曾经发生的民主运动吗?当时我爸爸是仰光大学的学生,他曾在校内组织示威团体。还曾作为学生代表和最高领导谈判过,而且和学生一同修改过缅甸宪法草案呢。”

虽然我对那段缅甸的历史不了解,但听起来和日本大学生的民运分子差不多。说完这些,沙雅的表情又黯淡了下来。

“但是他后来被军方逮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爸爸没办法站太久或保持同一个坐姿的原因。缅甸的监狱真的是很恐怖的。”

沙雅圆润的双颊说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血色。我不觉有些同情,低声问道:

“他是因为被严刑拷打才变成这样的吗?”

“对。他被带到一间砖砌的小房间,整个头都被罩上一只黑色的头套,就这么被迫‘骑机车’或‘扮模特儿’。”

我知道其中必有奇残的酷刑,所以我用一种小到近乎呢喃的声音问道:

“‘骑机车’?”

这问题让沙雅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只见这个来自缅甸的十四岁男孩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声来回答我的问题,把那两个在旁边发短信聊天的高中生情侣吓了一跳:

“‘骑机车’就是弯着膝盖以脚尖站立,长时间保持像是骑机车般的半蹲姿势的刑罚。如果那些暴卒不发话,受刑人就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也许好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如果万一失去平衡,那些凶残的人就会用棒子或靴子揍得逼体鳞伤。而所谓的‘扮模特儿’,在缅甸语中又叫‘阴森’,也是很可怕的刑罚,就是强迫受刑者像虾子一样蜷着身体坐一整晚。要是受不了倒地了,那就还有更可怕的刑罚等着你,那就是上‘铁路’。”

沙雅复述的这些酷刑弄得我几乎脑子几乎麻痹,人类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残酷潜能”呢?沙雅知道我可能也不知道“上铁路”的含义,便噘着嘴继续回答道:

“上‘铁路’的人将被迫拉直双腿坐下,然后在他的脚踝上放一支生锈的铁棒,然后让两个人把这支铁棒从脚踝滚到膝盖,来回至少好几百次。大多数人的小腿都会被磨到见骨。一连几个星期,我爸爸都被罩着黑头罩,一到晚上就开始接受这样的折磨。而每天吃的饭不是酸掉的汤,就是被虫蛀烂的糙米。每到天色一暗,那些不知长啥样的人就会被派来拷打他。那些打人的家伙对我爸爸说,在这里就是石头都能被他们榨出水来。我爸爸到现在睡觉时仍然伯黑,因此我们得整晚都开着灯。”

我这才想起刚才那六个榻榻米大的公寓里的电灯泡。他们全家人每晚都得挤在那房间里,开着那盏灯睡觉?

沙雅继续说道:

“所以我的心里恨死了他们。爸爸因为拷打的后遗症,已经没办法好好上班了。我们现在全家的生活都只能靠妈妈打工赚钱,她是在池袋的泰国餐厅打工的,然而那经常不够,所以我必须得打工嫌钱,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维生。虽然我有一半时间没法去上课,但我的成绩还是不太差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想上个日本的高中还是不成问题的。但这一切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