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色大陆 Part 06 The White Continent(第3/14页)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名牌,“豪尔赫·万利拉船长”,下面还写着“阿根廷”。

“等等——”我说,“奥尔多夫船长呢?”

“啊,”这个冒牌船长说,“奥尔多夫船长啊。他是之前那班船的。他现在在德国。”

“比伊!”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来了,“你怎么能一下子就跑开了呢?”

“不好意思。”我的声音都哽咽了,只好闭嘴忍着眼泪,“我看了好多‘爱兰歌娜号’的照片,现在亲眼看到了,让我感到一种解脱。”

我撒谎了。怎么可能看到一艘船就解脱了呢?不过,从乔特那件事之后,我很快发现,只要以“解脱”的名义,爸爸什么都会依我。我可以睡在妈妈的房车里,不用去上学,甚至还能来南极。我个人觉得,“解脱”这个事儿可真是说不过去,因为“解脱”就意味着我想忘掉妈妈。其实呢,我是来南极找她的。

我们进了船舱,发现行李已经放在里面了。我和爸爸各有两件:行李箱,装着平时穿的衣服;另外有个大行李袋,是探险用具。爸爸马上开包收拾起来。

“好啦,”他说,“我用上面两个抽屉,下面那两个归你。衣柜这边归我。啊!太好了,卫生间也有两个抽屉,我就用上面那个。”

“你不用把你干的每件无聊事都说一遍。”我说,“又不是奥运会打冰壶,你只不过是在收拾行李而已。”

爸爸指着自己:“你看清楚,我就是不理你。专家告诉我要这么干,所以我就这么干。”他坐在床上,把大行李袋拖到双腿之间,“嗖”的一声干净利落地把拉链拉到底。我最先看到的是他用来冲洗鼻腔的瓶子。我的天,爸爸每天干这个的时候,我绝对不能跟他待在这个小房间里。他把瓶子拿出来,塞进抽屉里。然后继续收拾着。“啊,啊!”

“又怎么了?”

“这是个旅行加湿器。”他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有个机器,大概有个小麦片盒子那么大。然后他脸都扭曲了,转身对着墙。

“怎么啦?”我说。

“我叫妈妈给我买一个,因为南极的空气特别干燥。”

我的眼睛瞪得有圆盘那么大,心想:天哪,要是爸爸这一路一直哭哭啼啼,可能来这一趟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好的,女士们、先生们,”谢天谢地,天花板上的扩音器里传来伴着电流的新西兰口音,“欢迎大家登船。安顿好以后,欢迎到沙克尔顿酒吧参加欢迎会,我们准备了鸡尾酒和小餐点。”

“我要去。”我冲出门,让爸爸一个人哭去吧。

我换牙的时候,每掉一颗,牙仙就送我电影光碟。最早的三盘是《一夜狂欢》《甜姐儿》和《娱乐春秋》。后来,我左边的门牙掉了以后,牙仙送了我《世外桃源》,这成了我最最喜欢的电影。电影里最棒的就是全新的迪斯科旱冰场地、闪闪发光的金属、油光锃亮的木头、舒服的天鹅绒座位和铺了长绒毛毯的墙壁。

沙克尔顿酒吧就是这个样子,另外还从天花板上吊了几个纯平电视,还有能看到外面的窗户。我一个人包了场,因为别人都还在收拾行李呢。服务员在桌上放了薯条,我一个人狼吞虎咽了一篮子。几分钟后,一群人溜达到酒吧来了,他们都晒得很黑,穿着短裤、脚蹬“人”字拖、戴着名牌。原来他们都是船上的工作人员,一群向导。

我走到他们那边。“能问个问题吗?”我对其中一个叫“查理”的人说。

“当然。”他往嘴里扔了颗橄榄,“问吧。”

“圣诞节之后马上出发的那趟,你在吗?”

“没有,我是一月中旬才开始的。”他又往嘴里送了几颗橄榄,“怎么啦?”

“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那趟船上有个乘客,叫伯纳黛特·福克斯。”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往手上吐了些橄榄核。

有个和他晒得一样黑的向导,名牌上写着“弗洛格”,问:“什么问题?”听口音是澳大利亚人。

“没什么。”查理说,微微摇了摇头。

“新年那趟船你在吗?”我问弗洛格,“船上有个女人叫伯纳黛特——”

“就是自杀的那个?”弗洛格说。

“她没有自杀。”我说。

“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查理边说边朝弗洛格瞪了瞪眼睛。

“爱德华在的。”弗洛格伸手去抓碗里的花生。“爱德华!那个女的跳海的时候你就在船上嘛。新年那一趟。我们还在说呢。”

爱德华有个大圆脸,看着像西班牙人,说话却是一口英伦腔。“我想他们应该还在调查。”

一个女人,顶着一头高耸的黑色卷发,也加入了谈话。她的名牌上写着“凯伦”。“你在那趟船上啊,爱德华?——哎呀!”凯伦尖叫起来,往一个碗里吐了点儿米黄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什么东西啊?”

“妈的,是花生碗啊?”查理说,“我把橄榄核吐到里面了。”

“可恶,”凯伦说,“我好像崩坏了一颗牙。”

然后不知怎么地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我听说她来这儿之前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我崩了颗牙。”“怎么能让这种人上船呢?我就纳闷儿了。”“这是你的牙啊?”“只要交得起两万块,牛鬼蛇神都上得来。”“你他妈的!”“哎呀,不好意思。”“谢天谢地她是自杀,万一她杀了某个乘客,或者杀了你爱德华——”

“她没有自杀!”我尖叫道,“她是我妈!绝对干不出那种事儿。”

“她是你妈妈啊,”弗洛格小声说,“我又不知道。”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踢了一脚凯伦的椅子,但没踢动,因为椅子是固定在地板上的。我从后门的楼梯气冲冲地走了,但忘了房间号码,甚至都不记得我们到底在哪层甲板上了。于是我就一直在可怕又狭窄的走廊里,低矮的天花板下走啊走啊,到处都飘着一股柴油的臭味。终于,有扇门开了,是爸爸。

“你在这儿啊!”他说,“一起上楼去参加欢迎会吧?”

我侧身躲过他,冲进房间,摔上门。我还以为他会进来,结果没有。

我在上幼儿园以前,还有刚上幼儿园那一阵,皮肤都时不时地泛着蓝色,因为心脏有毛病。大多数时候基本上看不出来,但有时候还挺严重的,这个时候就又该做手术了。有一次,我做房坦手术之前,妈妈带着我去了西雅图中心,我跑到那个巨大的音乐喷泉里面去玩儿。我整个人脱得只剩下小内裤,在那个很陡的边缘上跑上跑下,想躲过不断向外喷射的水花。有个年纪大点儿的男孩子指着我对朋友说:“看,薇尔莉特·比尔盖德!”就是《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里面那个讨厌的女孩子,蓝莓口香糖吃多了,全身都变成了蓝色,还涨成了个大气球。我当时也胖乎乎的,因为他们给我打了很多类固醇,这是做手术的必要准备。我跑去找坐在边上的妈妈,把头深深埋在她胸前。“比伊,怎么啦?”“他们说我是那个谁。”我尖声哭着。“那个谁?”妈妈搂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薇尔莉特·比尔盖德!”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眼泪又飙出来了。那些嘴贱的男孩子在附近围成一团,往我们这边看,希望妈妈不要跟他们的妈妈告状。妈妈朝他们喊道:“还真是有创意呢。换我可想不出来。”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那是我小小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一刻,因为那时候我就明白,妈妈永远是我坚强的靠山。我感觉小小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我沿着水泥斜坡跑回喷泉去,跑得前所未有地快,要换作平时肯定会摔倒的,但我跑得很稳,一点儿也没倒,因为我的世界里有妈妈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