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5页)

过了好久,我想起了麦廷,雨大得好像瓢泼似的,连爸爸自己装的排水管都已经排不动房顶流下的雨水了,我悄悄地往窗户里瞧着,可怜的母亲又在漏水的屋顶底下四处摆放着洗衣盆和脸盆。后来,她想到了我的房间,因为我的床上方的天花板也漏水。我看着她把灯点亮,卷起我的床褥。

最后,等雨停了下来,我明白了,我没有想他们,也没有想其他人,倪尔君,我一直都在想你!这会儿你肯定躺在床上睡觉呢,没准儿你也被雨声给吵醒了,这会儿正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雷声响起就被吓了一跳呢。早上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你就会去海滨浴场,我会在那儿等着你,然后你看到我,我们便开始聊起来,我会告诉你,告诉你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生活:我爱你。

我也想到了其他的东西:人可以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我想到了遥远的国度、望不到头的铁路、非洲丛林、撒哈拉、沙漠、结冰的湖、地理书上的鹈鹕鸟、狮子、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野牛和把它们撕成碎片的鬣狗、电影里的大象、印度、生活在红河沿岸的人们、中国人、星星、太空战、所有的战争、历史、我们国家的历史、我们鼓乐的威力和异教徒内心的恐惧。人可以变得完全不同,没错。我们不是奴隶。我要忘掉所有的恐惧、规则和界限,朝着我的目标前进,胜利的旗帜一定会高高飘扬的。刀、剑、枪和政权!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是过去的我,对我而言只有未来,没有回忆,回忆是属于那些奴隶,为了让他们变得麻木的。就让他们睡去吧。

我知道自己无法忘怀,便拿起笔记本和唱片往外走去。我步入茫茫的黑暗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顺着山坡往下淌着,雨后的空气显得格外的清新。我告诉自己,最后再看一眼下面的街区吧,最后再看一眼那灯光、那收拾得落落有致却透着虚伪的院子、那整齐却没有灵魂的混凝土建筑、那没有人,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却罪孽深重的街道。我告诉自己,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家吧,因为要到胜利的那天你才会回来。倪尔君,也许你还没睡,正在欣赏着窗外的雨呢,一个闪电把天空给照亮的时候你也许会看见我,看见我深更半夜站在大雨中,浑身湿漉漉的,望着你的窗户。可我像是害怕了,我没去,因为往坡上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现在到那儿去,他们的看门人会说,孩子,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快走,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快走!

我转身往回走去,昏昏欲睡地从自家门前穿过,就像是在穿过一条陌生的街区似的。家里的灯还在亮着。暗淡的灯光中透出了贫穷,多可怜啊!他们大概没看到我。等我走过平地往坡下走的时候,我呆住了:黑暗中,麦廷还在推着他的车呢,他一边骂一边抽泣着。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我停了下来,既害怕又有点好奇,我远远地看着他,就像是在欣赏着陌生国家的人似的。我觉得他是在哭,声音嘶哑,让人心生怜悯。我想起了我们童年的友谊,他们整天就会指责别人,不过我也不计较那些了,我充满同情地走了过去。

“谁?”

“是我,”我说,“麦廷,刚才你没认出我,我是哈桑!”

“最后我认出来了,”他说,“你们回来是把钱还给我吗?”

“就我一个人!”我说,“你想要回钱吗?”

“你们抢了我一万两千里拉!”他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没吭声,我们都沉默了。

“你在哪儿?”他后来喊道,“出来,让我看见你!”

我把唱片和笔记本放到了一个干地方,走了过去。

“你不把钱还给我吗?”他说,“过来!”

走近后,我看到他一脸的汗水,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痛苦。我们相互看着对方。

“不,”我说,“你的钱不在我这儿!”

“那你来干吗?”

“刚才你是在哭吗?”

“你听错了,”他说,“那是困了……你来干吗?”

“小时候我们的关系多好呀!”我说。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又赶紧补充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好吧,那你推吧!”

我开始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被推动了,我好像比他还要高兴。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倪尔君。不过当我看到我们才前进了那么短的距离时,我的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了?”麦廷说。他拉上了手刹。

“等等,让我休息会儿。”

“快,”他说,“我们要迟到了。”

我又推了起来,可还是没推多远。这仿佛不是个带轮子的家伙,倒像块巨大的岩石!我休息了会儿,我还想着再休息会儿呢,他就松开了手刹。为了不让车子往下滑,我又使劲推了起来,不过很快我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道,“你怎么不推?”

“你为什么不推?”

“我没力气了!”

“这么晚了你要赶去哪儿?”

他没回答,只是看了看手表,然后骂了句娘。这回他和我一起推了,不过依然没什么进展!我们往上推着车子,车子也像是在往下推着我们似的,结果我们还是待在原地没动。最后我们往前挪了几步,可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好松开了手。雨又下起来了,我坐到了车里。麦廷也进了车子,坐到了我的身边。

“快呀!”他说。

“你要去什么地方,明天去也可以嘛!”我说,“现在我们聊会儿!”

“聊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多么奇怪的夜晚,你怕闪电吗?”

“不怕!”他说,“快,我们去推车。”

“我也不怕!”我说,“可你知道吗,只要人们一想就会害怕。”

他什么也没说。

“你抽烟吗?”我掏出烟盒,递了过去。

“不抽!”他说,“快,我们去推车。”

我们下了车,竭尽全力推了一会儿,雨把我们浇得透湿,我们只好又回到了车里。我又问了他一遍赶去干吗,可他却反问我,大家为什么管我叫“豺狗”。

“别理他们!”我说,“他们有病!”

“那你还和他们一起四处乱逛,”他说,“还一起抢了我。”

我在想要不要说出来,我要说出来吗,可我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一旦找到头儿,我就得去惩罚第一个罪人,可我现在不想让我的手沾上血,所以我不想去想谁是第一个罪人。我知道,我得先从它开始说起,可我,倪尔君!明天早上我会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我要现在就告诉你,对,现在我就和麦廷一起推车,然后坐车从坡上滑下去,等到了你家,倪尔君,麦廷会把你叫起来的,你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黑暗中听我说,现在我就告诉你你所面临的危险:他们认为你是共产主义分子,我的美人,我们一起逃走吧,虽然不管在哪儿他们都十分强大,可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我们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有那么个地方,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