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5页)

村庄里的街道上车来人往,一些房子建在很高的地方。

喧闹的景象、高处的房屋,还有盖尔普特这个名字,都让男孩感到自己很渺小。他们先去了特里格维的店铺,然后找了鞋匠马格努斯,巴尔特之前在那里量脚定做了春天穿的及膝长靴和夏天在村里穿的靴子。别害怕盖尔普特,他们快走到餐馆时巴尔特说,她不会把你吃了,顶多吃掉你一只胳膊。巴尔特所说的绝对正确,她没把男孩吃了,不过那或许是因为她不在,至少是不在餐馆。他们在餐馆逗留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这对男孩来说够久的,他害怕盖尔普特的好帮手海尔加,害怕她那双灰色的探寻的眼睛;他害怕盲人船长和他粗哑的嗓音,他口中蹦出的简短的词语,他满是皱纹、充满出色想法的高耸前额下面的毫无表情的眼睛,以及那些该做什么和必须做什么的命令,因为他至少有四百本,巴尔特曾肯定地说。巴尔特在那里就像回到家一样,他放声笑,介绍男孩:我的朋友,他的天赋不该用在捕鱼上。“朋友”这个温暖的词语让男孩感到稍微自在一些。坐在那里喝啤酒的三个渔夫的嘲讽并没有影响到他,差不多三个冬天一起出海捕鱼之后,男孩已经了解了他们的说话方式。陆路邮差詹斯也在那里。大块头,喝多了,刚从雷克雅未克回到这里。他每个月去一次雷克雅未克,路上要用六到八天。巴尔特和男孩在餐馆的入口看见了装信的箱子和口袋。当然,詹斯应该直接把邮件送到西格尔特医生那里存放,再分发到二级邮递员手里,由他们送到各个农场和峡湾。但是詹斯对规章不那么重视,他对西格尔特也有几分抱怨,因此最好的选择是坐在盖尔普特的餐馆里,能买得起多少啤酒就喝多少。西格尔特也没那么无私,不会自己过来取邮件。詹斯迅速地瞥了男孩一眼,但是并没有更多地注意男孩或巴尔特,因为他正忙着和《人民意愿报》(Will of the People)的编辑斯库里说话。男孩以前见过一次斯库里,那次他只是从远处打量过那个衣着体面的高个子男人。为报纸写稿的工作肯定很棒,要比捕鱼强一千倍。斯库里面前放着纸张,正在记下邮差向他讲述的事情。下一份报纸会有很多消息,因为詹斯靠步行和骑马走过了从雷克雅未克到这里的整个路程,带来了首都和国外的新闻,还有他在漫长旅程中搜集来的一些消息。詹斯在很多农场停留过,很多张嘴向他诉说,闲聊、鬼故事、对两颗星星的距离的揣测、对生与死的距离的思考。我们就是我们所讲述的,也是我们没讲出来的。盲人船长科尔本在很多问题上都不发言,好在他对男孩并不关注,只是在同巴尔特交流。把这本关于尤尔的书给安德雷娅带去,他说,这本书是给你看的。科尔本把一只手放到他面前大开本的书上——《失乐园》,1828年版。你看我多信任你。他对巴尔特说,口吻几乎有些冷酷。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这些词语。你看,他接着说,它会改变你的生活,这不是坏事。

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弥尔顿和船长一样是盲人,这位英国诗人在年老时丧失了视力。他在一片黑暗中创作诗歌,他女儿则为他做记录。我们要为他女儿的手祈福,好在那双手除了记录这些诗歌之外也有自己的生命,它们能握住比纤细的蘸水笔更温暖、更柔软的东西。我们相信一些词语能改变世界,它们能安慰我们,擦干我们的眼泪;有些词语是子弹;有些词语是小提琴的音符;有些词语能融化围绕人心的坚冰。在艰难的日子里,在我们半死不活的时候,我们甚至有可能派出救援队一样的词语。但是只有词语并不够。如果除了一支蘸水笔之外我们什么都握不住,我们就会在生活的荒原里迷失至死。夜幕悄悄降临,把万物包进灰暗的衣裳。这些诗行是诗人在黑暗中创作的,那黑暗从未离开过他的眼睛,一个女人用手记下了这些诗行,一个牧师把它们翻译成了冰岛语,那个牧师虽然视力良好,但是有时穷得连纸都用不起,只好对着赫尔高河谷上方的天空构想他的译文。

停!培图尔大喊。

停!

将近四个小时里船上听到的第一个词。

他们同时停了下来。

他们的呼吸就和船下面的大海一样沉重。

陆地上的群山大都看不见了,但是还有两座山峰显现出了模糊的轮廓,培图尔正是参照它们的方位确定前进方向的。船就在捕鱼区上方,那里水没有那么深,下面深暗的大海也没那么恐怖。

停!雅尼和培图尔拉回了桨。

一个词,有时甚至算不上一个词,通常没什么用处,我们在梦想着自己的目标,渴望着嘴唇和抚摸时,几乎不会叹息着说:停!高潮时我们不会说:停!我们被人抛弃,心和石头一样坚硬时,我们不会说:停!但是培图尔不需要讲更多的话。人们在这大海上不需要什么词语。鳕鱼对词语不感兴趣,对“壮丽”这样的修饰词不感兴趣。鳕鱼对什么词语都没兴趣,却已经在海洋里悠游了一亿两千万年,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变化。这是不是能告诉我们关于语言的一些道理呢?没有词语我们也可以生存,然而另一方面,生活的确需要词语。

停!培图尔说。他把浮标从船上扔出去,开始和雅尼一起放下第一根钓线。

另外四个人划船把线放出去。长长的钓线带着数不清的鱼钩,鱼钩上面挂着他们头天晚上拴好的鱼饵。六根钓线,一人一根。培图尔的钓线是第一个放下去的。他和雅尼先在每根钓线上画下了十字,以此阻止邪恶之物从海中冒上来,不过那邪恶之物是什么呢?海洋深处没有邪恶,只有生和死,因此当然需要在钓线上画十字了,若想让它们沉入到灵魂深处,那么画一次十字远远不够,至少要画上万次。东面吹来的微风渐渐加强,风向转为偏东北。温度在下降,不过下降得很慢,而他们在划船后身上都热乎乎的。这种暖意很快就完全离开了划船放钓线的四个人,另两个人也感到了寒冷,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壮,他们并没有流露出来,当然他们或许并不强壮,只不过是怕被人瞧不起。人们的念头有时很荒谬。钓线一根接一根地没入了冰冷的蓝色大海,静静地停留在深水处的黑暗之中,等待着鱼,最好是鳕鱼。

六个人在船上等着在海中游了一亿两千万年的鱼。动物种群来了又去,鳕鱼却一直沿着自己的路线游动。与鳕鱼的生命历程相比,人类的历史只是很短的一个阶段。鳕鱼一生都张着嘴游泳,它们很能吃,总能吃到最好的食物,当然其中并不包括人。它们吃掉能捕获的所有猎物,从不餍足。男孩曾经数过,在一条中等大小的鳕鱼体内,有一百五十条已经长成的细鳞胡瓜鱼。大家都责备他在这样的事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鳕鱼是黄色的,擅长游水,总是在寻觅食物,在鳕鱼的一生中很少会出现一条挂着带鱼饵的鱼钩的线,这可是值得注意的大新闻,是个大事件。那是什么东西?鳕鱼们互相询问,最终某一条鱼说是新的食物,然后就立刻咬了上去,于是其他所有的鱼也都匆忙咬住鱼饵,因为谁都不想落单。在这里晃悠真的不错。第一条鱼从嘴边溜出了这么一句,其他鱼纷纷表示同意。几小时过去了,然后是移动,然后一切开始移动,它们被拉了上来,某个巨大的力量把它们往上拉,朝着天空的方向不停拉升。这一过程很快就中断了,它们进入了另一个充满奇异鱼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