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5页)

他们放好了所有的钓线,开始等待。

漫长的等待,等鱼咬钩。两个小时,没别的事情可做。两个小时,在北极海中的这个敞口棺材里,在严寒中,迎着越刮越猛的风。现在只有格文德尔和艾纳尔有事可做。他们没有松开船桨。不回到陆地,不把大海的自由留在身后,他们就不会休息,除非风向合适,他们才会放松一下,让船顺风航行。培图尔掌控方向,把他们的六桨渔船变成了最优雅的船。是的,那是美好的时刻,甚至是美丽的时刻,一口棺材成了一艘破浪前进的船,人们在打盹儿,头脑里充满了梦。

格文德尔和艾纳尔逆流划船,让船在浮标附近保持稳定。夜晚的黑暗渐渐褪去,过程很缓慢,头上的天空仍是半明半暗。在渐渐遍布天空、压得很低的浓云中,时而有一两颗星星探出头来。培图尔弯腰去拿乳清桶,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雅尼。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口乳清,之后就又有了精神。温度下降,等待的过程会很冷,但这又算什么呢?他们曾在比这还冷的天气里守着钓线等待,也曾在比这更大的风中等待,那大风足以把船吹跑。他们曾在漆黑的夜晚等待,天是那么黑,培图尔需要紧紧抓住系在浮标上的绳子,只要它从船边漂离就会看不见了。他紧紧抓着绳子,但是从骨子里害怕恶魔就潜伏在夜里,抓着绳子的另一端。不过他从未想到过放手,因为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无疑就是让手中的绳子滑脱,就是不得不把绳索留在身后,不得不赶在愤怒攫住小船之前,赶在浪越来越大、像死亡一样沉重地劈头盖过小船之前,满怀恐惧地逃到岸边。但世界复杂多样,有风暴也有平静,半个月前,他们终于返航时,海上静得惊人。世界睡着了,大海是一面起伏的镜子。在离岸还有好几公里的地方,他们就能看见山岩的每一条裂缝,头上的天空就像教堂的穹顶,保护着我们的穹顶。六个人沉默着,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满怀谦卑和感激。不过长时间满怀感激或谦卑并不正常,一些人开始想到烟草,忘记了永恒的生命。巴尔特和男孩往后靠了靠,望着明亮的天空。天空让我们感到谦卑,又赋予我们力量,有时似乎是在对我们说话。它的话语温柔地洗净了旧时的伤口。

然而此时没有星星,这次航行没有。不再有了。它们都消失在头上厚厚堆积的云层后面,预示着将出现坏天气。天要亮了,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那是从地平线外的世界中诞生的冷风,那里到处覆盖着寒冰,我们不能往那个方向划船,寒冷就是地狱。他们穿上了防水服,尽管他们的羊毛套衫织得很密实,但极地的风还是能轻而易举地穿透衣服。衣服上如果全都是汗,当然就更无法抵御寒风了。他们全都抓起了防水服,所有的人,除了巴尔特。他什么也没抓住,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他大声咒骂起来。怎么了?男孩问道。该死的,防水服,我忘带了。巴尔特继续咒骂,他骂自己只顾着背诵《失乐园》中无用的诗句,注意力全都在诗歌上了,忘了拿他的防水服。安德雷娅肯定已经发现了这件事,肯定要担心他会在寒冷中瑟缩,面对北极的寒风束手无策。这就是诗歌能为我们做的。你真是个白痴。艾纳尔咧着嘴说。但是培图尔什么也没说,甚至看都不想看巴尔特,而巴尔特正把生活教给他的所有骂人话都凑到一起。骂人话很多,它们是小块的煤,能为他带来些暖意,然而不幸的是,词语无法抵御北极的风,寒风钻进衣服,钻进体内,一件像样的防风衣要比世间所有的诗歌强无数倍,而且也比诗歌更加重要。男孩和巴尔特坐在划手坐板的两端,开始互相拍手,起初拍得很慢,接着就尽可能拍得更快,直到巴尔特真的感到有些暖和,而男孩满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这温暖很快就离开了巴尔特,他捶打着身体,希望能产生热量。我要病倒了,巴尔特难过地想,肯定会错过下次航行了,不能把鱼送到店里,不能去捕鱼。真该死,他诅咒着,要错过那些鱼了,真糟糕。

鱼不仅是一群生活在水里、用鳃呼吸的冷血脊椎动物,不仅如此。大多数冰岛人的居所都是用鳕鱼骨搭建的,它们是梦想之拱形屋顶的支柱。培图尔的梦想是变得富有,拆掉旧农场,建起带窗户的木屋,那会让安德雷娅开心,她肯定会喜欢木屋。实际上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不过培图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实话,他感到无助,他没有变,总是认真谨慎地去做每一件事,从不让自己休息,但为什么他有时会感到自己失去了她呢?是生活背叛了他吗?然而他无法指摘任何特殊的事件,没有什么能支持这种怀疑,除了他的感觉,他感到某种不能确定的东西在跟他作对,在他们之间垒起了墙,拉开了他们的距离。这种怀疑有时会变成纯粹的不舒服,沮丧触碰到他,夺走他双臂的力量,让他的头更加沉重。不过他在海上时很少有这种感觉,在海上他只感到开心,在这里他能克服一切。在他旁边坐着雅尼,培图尔遇到过的最好的甲板水手。雅尼也梦想着木头房屋,梦想着改善他的田地、修剪草丛,在捕鱼季节结束后到特里格维的店铺买来柔软的红色织物,还有孩子的玩具。没有梦想的人就有危险。格文德尔梦想着美国靴子,经常盯着雅尼的靴子。艾纳尔计划在捕鱼季节结束后买件夹克和一顶方格帽子,然而,男孩梦想着读书和另一种生活。他有时也会梦想古特伦,或许他们能一起买个小农场。不,该死的,他不是农夫,也不想成为农夫,即使和她在一起也不愿意,尽管她可能会让一切都美好光明,可能会把一切变成一个童话。不,他要先到列奥的店铺当助手,然后他可以在晚上读书,他会遇到新的事情,他的机遇会增加。

风越来越大了。

巴尔特捶胸顿足。他高声咒骂,低声抱怨。他梦想着脱离父亲的管束,梦想着离开,梦想着和西格瑞特生活在一起,与她的笑声和谈吐相伴,她的话语经常能让人重新认识世间事物。他梦想着学到更多的知识,梦想着哥本哈根,那里有圆塔和无数街道可以让人迷失。他梦想着做些大事情,否则人活着又他妈的是为什么呢?这是个令人费神的问题。不过眼前是一个更紧迫的问题:他怎么能战胜寒冷?培图尔把烟草递给巴尔特,巴尔特接了过来,尽管他平时不碰烟草。他愤怒地体会着烟草的苦味,烟草让他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但时间并不长。男孩和巴尔特又开始拍手,他们快速地用力拍着巴掌。风力增强,寒冷加剧,云越来越暗。陆地消失了,远方的地平线上全都是打着旋儿落下的雪,再过一个多小时雪就会到达他们这里,除非时间停止流逝,而时间很少会放慢脚步,慢得如同静止下来一般。雅尼和培图尔扭动着身体,他们穿着防水服,但还是觉得冷。培图尔开始断断续续地低声哼哼,让声带放松下来,等到足够暖和松弛之后他开始背诵,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先是关于马的诗句,关于捕鱼之旅的诗句,关于在海上的勇气和英雄主义的诗句。但是英雄主义和马对御寒没什么帮助。他改变了路线,开始背含义模糊的诗句,很快就变成了下流的诗句。培图尔知道很多这样的诗,几十首或许上百首。他挪到了坐板的另一端,坐在船的最前头,穿着他的防水服,戴着厚厚的羊毛手套,防水帽下面是一顶羊毛帽,帽檐拉到了眼皮上。能看到的只有他的眼睛、鼻子、嘴和脸颊的一部分,其余都被胡子挡住了,胡子也挡住了他的表情,或许正因为此,他在晃来晃去嚼烟草时才显得不可战胜。那些诗句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好像是在驱除北极的寒冷。诗句渐渐变得更加粗野,更加狂暴。培图尔变了。他不再是沉默、严肃的船长,干活儿的机器,某种古老阴暗的东西在他体内苏醒。诗歌是属于落后者和学生的,从他头脑里涌出的不再是诗歌,而是种原始的力量,是深深植根于模糊的潜意识里的一种语言,在面对艰难的生活和迫近的死亡时一跃而出。培图尔浑身滚烫,在坐板上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时而在那些有节奏的词语让人感到沉重得无法接受时拍着大腿。人的身体是敏感的,承受不了大块石头的撞击,承受不了雪崩、刺骨的寒冷,无法忍受孤独,无法忍受古老而沉重、充满欲望的词语,正因为此,培图尔才拍着大腿,把这些词语带出来。另外五个人惊呆了,从他们船长体内倾泻出的原始力量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艾纳尔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纯粹的喜悦,格文德尔张嘴喘着气,雅尼的目光紧跟着培图尔。巴尔特的眼睛半闭着,他听的不是那些词语,而是它们的声音,是嗓音中的声响。魔鬼啊,他想,这个无赖究竟从哪里来的这种力量?男孩在狂喜和厌恶间摇摆,他盯着这个正在吐出淫邪诗句的五十岁男人,这个老家伙是什么样的人?这些诗句除了粗俗还能是什么?然而下一刻培图尔的声音又变了,变成了某种古老的回音,词语的声音刺穿了男孩。他诅咒自己,诅咒培图尔。他坐在北极海中的一艘小渔船上,坐在五个男人中间,周围都是霜,他在狂喜和厌恶间摇摆。培图尔脱掉了防水帽,他出汗了,他把一只手套放到一边,他的大手似乎握紧了那些词语,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集中注意力,尽力不去想安德雷娅。多待一会儿吧,她有时会在腌鱼房里提议,她就在越堆越高的咸鱼上,那些咸鱼很快就会高到不用站着干活儿了。慢一点,她说,这样不错。她把双腿叉得更开,享受他,更好地感觉他,也是为了不让他弄伤她,而她话语的热度和摊开的双腿太难消受了,培图尔体内的一切都爆发了,他战栗着,咬紧牙,可是安德雷娅本能地看向一边,仿佛是掩藏她脸上露出的失望,甚至是悲伤。然后腌鱼房静了下来,安德雷娅避免去看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就在诗句力量带来的喜悦中,培图尔抬起了头。能量、魔力和欲望都不期然地平息了,消失无形,从他身上被抽走了,不见了。对失去她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占据了他的每个细胞。他是在哪里失去她的呢?他不知道,他从未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但是他拥有什么呢?生命是什么呢?对,是这艘船,是地球和大地上的房屋和生灵,然后是安德雷娅。和她在一起三十年了。他不知道其他的生活。如果她消失了,他会失去平衡。此时他出乎意料地意识到,这个结论就摆在他的面前,诗句在他唇边失去了活力,培图尔似乎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