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5页)

艾纳尔轻声咒骂。他知道这些如潮般涌出的诗句,正在热切地等待着最后的诗节。沉默突然降临,现实世界在迎接他们。沉默降临,连同寒霜、冷风、越来越高的海浪和雪花,因为打着旋儿飘落的雪已经越来越近了。巴尔特愤怒地揉搓着胳膊,男孩转过身,好能揉搓朋友的前胸,然而立刻又转了回去。艾纳尔和格文德尔在跟海浪奋战,雅尼不去看培图尔,培图尔和平时一点也不一样,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像正等着别人像扔废物一样把他从船上扔下去。船被浪抛起又落下。男孩这次出海还没怎么晕船,一直在心里感谢万能药。此时他开始晕船,不过难受得不厉害,如果他们还能开始拖拽钓线,如果时间还没有抛弃他们,把他们留在北极海上,那么等他们往回拖拽钓线时眩晕的感觉应该就会消失了。培图尔摇晃着身体,他像动物一样摇晃着身体,把自己从麻木、软弱和恐惧中撕开来。他说:我们往浮标那里划吧。

雅尼、巴尔特和男孩挺直身子,而艾纳尔和格文德尔掉转船头,用力把船划向就在近处的浮标,现在他们要把鱼拖上来了,现在他们要把鱼从大海深处拖上来,大海容许我们活下去,让我们可以修缮房屋,拓展梦想。巴尔特把轴线固定在桨架上,他的工作是收回钓线,这项工作需要力量和韧劲,这些他都不缺。培图尔的身子微微探过船舷,向海水下面望去,右手拿着鱼叉等待着。他们先从培图尔的钓线开始。船长的钓线。他们因为期待而颤抖。巴尔特开始拉,深水中的钓线移动了,鳕鱼升上水面,受到了粗鲁的接待。培图尔用鱼叉去叉船上的鱼,紧接着雅尼敏捷地放掉它们的血,它们再也无法大张着嘴游过暗蓝色的深海,吞下所有比它们小的东西,那些欢乐的时光被留在了身后。死亡来临,但是我们不知道死亡在哪里接管它们。在时间背后的某个地方是不是存在着永恒的大海,里面满是死去的鱼,其中一些早已在这个世界上灭绝了呢?男孩想,鱼是冷血的,或许对生与死并不特别敏感。巴尔特刚把钓线拉上来,男孩立刻就抓住钓线,上面重重地挂着鱼。男孩小心地放下钓线,确保它们没有缠到一起,然后切掉鱼钩上仍然挂着的鱼饵,这有时并不容易,需要的是速度。有时唯一的办法是用牙齿把鱼饵咬下来——那冰一样冷、咸得要命的鱼饵,然后吐掉。有很多鱼。巴尔特开始拖拽雅尼的钓线,培图尔举起鱼叉,他微笑着,这是美好的时刻。艾纳尔和格文德尔与海浪奋战,他们都在微笑,格文德尔就像一条脾气温和的大狗。到早晨了,但是当巴尔特用了很长时间拖第四条钓线,也就是男孩的钓线时,天空似乎又暗了下去,如同夜晚重返。原谅我吧,我搞错了,那并不是回到了夜晚。培图尔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世界看不见了,在地平线的方向只有浓浓的乌云。

风暴即将到来,很快就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雅尼!培图尔叫道。他没有说别的,因为雅尼已经看到了船长所看到的,已经放下了刀,开始帮巴尔特拖钓线。大海变得不安,它对这艘船、这些人的善意到了尽头。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风冷冷地吹,巴尔特的动作更慢了,寒冷开始夺走他的力量,收获的喜悦给人带来一丝暖意,但仍然不够暖,远远不够。喜悦、幸福和炽热的爱三位一体,构成了我们人类,让生命拥有意义,让生命大过死亡,然而却无法提供抵御极地寒风的更多庇护。我对防水服的爱,另一件毛衣给我带来的喜悦和幸福……风吹过北极海,每分钟都在加速,风喷出雪片。格文德尔和艾纳尔现在需要用尽全力才能让船保持平稳。海浪在他们周围翻涌,陆地早已消失了,地平线消失了,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口棺材里的六个人,他们正在把鱼和梦想从冰冷的深海里往上拉。培图尔牢牢抓住鱼叉,把鱼弄上船,他先看了看巴尔特,然后看着周围天气的变化,雅尼和巴尔特开始拖第五根钓线,格文德尔的钓线。格文德尔紧紧抓住桨,挨着艾纳尔的他,显得那样魁梧,但他又是如此渺小。他从心里感到恐惧,因为淹死的结局太可怕了,而北极海已经不再关照这艘船,不再关照这片木头和上面的人。此时刮起了风暴。雪越下越密,几乎不能称为飘雪了。风夹着雪打在人的脸上,他们只能眯缝着眼,或者转头往一边看。海浪在船周围翻腾,海水拍在他们身上,水不算多,但是少量的海水就足以淹死一个把防水服留在陆地上的人。巴尔特大口吸气。几乎就在同时,雅尼看着培图尔。培图尔点了点头,雅尼把鱼叉扔进那堆鱼。只有不到两百条鱼。他拿起刀,割断了格文德尔的钓线,大部分钓线已经拖上来了,他弯着腰,既不是坐着也不是站着。是时候了,男孩唉声叹气,他吐了两次,吐出了乳清,吐出了夜里吃的黑麦面包,有些吐在船里,有些吐在海里,还有一些被风刮走了。

雪越来越密,世界越变越小,他们只能看见几米内的东西,只能看见越来越高的浪头,越来越深的波谷。船被浪托举起来,然后狠狠跌落。巴尔特的毛衣冻成了冰坨,他坐到水手坐板上,倒了下去,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身体。男孩想摆脱晕船的感觉,但是晕得越来越厉害,尽管万能药是世界知名的高科技产品。与其说他是坐在坐板上,不如说是挂在那里。他无力地揉搓着朋友的身体,要把自己的防水服脱给巴尔特,但是巴尔特摇了摇头,男孩的防水服太小了,何况让他们两个人都淋得一身湿也无济于事。该死,该死,该死。巴尔特嘟囔着。我的钓线怎么办?!艾纳尔疯狂地看着培图尔和雅尼,大叫道。不能再等了!培图尔喊了回去。尽管他们之间只有三米的距离,然而在北极海上,想让对方听到你的话,就必须大喊、尖叫,即使这样也未必管用。艾纳尔叫喊着,头扭来扭去,仿佛是受尽折磨,仿佛是要平息那能让他的头爆裂开来的力量,而后他用尽全力咬紧了牙,咽下了在他体内怒号的那些话语。培图尔是船长,他的话就是律令,不同意的人可以离开。但那仍然是该死的耻辱,艾纳尔怒不可遏,眼前几乎是一片猩红。所有的钓线都拖上来了,上面沉甸甸挂满了鱼,只差他的。这是最黑暗的不公,这是绝对漆黑的地狱。先是三个多小时的紧张划船,接着是三个小时的迎战风浪,然而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鱼被留在了身后的海中,吊在它们咬住的鱼钩上。艾纳尔用能杀人的目光瞪着想把寒冷捶打走的巴尔特,瞪着脸色惨白、正在拼命揉搓朋友身体的男孩。把艾纳尔的鱼夺走的不是天气,而是巴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