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第4/7页)

“我觉得你们姐妹俩使用这个词的频率比普通人高。”龙一郎说道,“来我们家的时候,你们两人总是把头凑在一起,像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尽说些与幸福有关的事情啊。”

“不愧是个作家,讲起话来也是作家的风格。”我说道。

“首先,你们家现在的组合已经像美国电影里那样了,年轻的母亲,加上年幼的弟弟,还有表妹?还有……”

“妈妈的朋友。”

“我没说错吧。看来你们考虑幸福的机会比别人多嘛。到了这样的年龄,有一个才上幼儿园的弟弟,真是太难得了。”

“不过,家里有一个孩子是很快乐的,大家都会变得年轻啊。尽管很烦人,但每天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是很有意思的呀!”

“他的周围整天围着上了年纪的女人,长大后会变成一个古怪的男人啊。”

“男孩子只要长得英俊就行,如果长得英俊,到了读高中的时候……我嘛,要有三十多岁了?好讨厌!不过,到了那时,我要穿着高跟鞋,戴着太阳镜,一副充满青春活力的样子去和他约会,让年轻的女孩子吃吃醋。”

“那不行。那样的人长大后会变成奶油小生,没有出息。”

“不管怎么样,总是有盼头的。小孩真好。小孩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可塑性呀!”

“是啊!回想起来,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入学仪式,初恋,情窦初开,修学旅行……”

“修学旅行?”

“你感到奇怪?我在读高中时因为发高烧错过了去旅行的机会,一直都耿耿于怀。”

“你不出去旅行?”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只是将浮动在内心里的话冷不防脱口说了出来。

“旅行?……是啊,随时都可以去吧。”

龙一郎流露出一副非常向往的神情,仿佛在玩味着一个自出生以后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甜蜜的词语。

“现在旅行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勒紧腰带了。”

“勒紧腰带旅行,持续几个月,身体会垮的。”

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龙一郎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变得兴致盎然。

“我因为工作关系,常常去九州、关西这些地方。比如打工写游记,就是和编辑、摄影记者一起出去的。一般都是工作上的伙伴,彼此之间哼哼哈哈,敷衍一下。不过,这和一个人独自漫无目的地出去旅行完全不一样,一边旅行一边收集数据、写笔记,这样连续旅行几天,头脑就会变得非常清醒,连家也不想回了。奇怪的是,内心会真正地觉得,应该一直这样走下去。既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房租之类的花费又无论从什么地方都可以汇过去。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还随身带着护照,所以必要时甚至还能去国外。存款又不缺。在回家的飞机上或新干线列车里,内心充满着期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真想就这样一直乘坐下去,如果在某个地方再换乘交通工具,就可以远走高飞。那时我会产生一种感觉,全新的人生将要从这里开始。添置必需的用品,可以在旅馆的浴室里洗衣物,稿子可以用传真发送。如此说来,人的想象力也会变得越来越细腻,比如谁说过某个地方的某处最棒啦,或者某座城市里的节日是什么时候啦……我心想,既然如此快乐,为什么不出去旅行?我一路上还不断地责怪着自己,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还是想要回家吧。”

“是因为真由在家里?”

“现在没有了呀!”

“是啊。”

当时,我忽然感到怅然若失,仿佛在为一个即将远行、从此不会再见面的人开欢送会,地点是在我平时打工的酒吧里。酒吧里漂荡着一抹令人魂不守舍的昏暗。

我害怕气氛变得沉闷或忧伤起来,于是打量着柜台里面,犹豫着是否要向他们求助。老板和打工的女孩已经在认真交谈了,不太可能以调侃的语气加入到我们的谈话里。

“提起真由,她是一个飘泊的人。”龙一郎冷不防说道。

这是这天夜里他第一次主动提起真由。

“你说飘泊?这是什么意思?是作家使用的形容词吗?”我笑了。

“接下来我会解释得更清楚。”龙一郎也笑了,“我是说,这孩子离开工作以后对一切都相当冷漠,但她非常清纯。她的清纯就是古怪,古怪得让人琢磨不透。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旅行这东西的确很神秘……不过,我不是指‘人生似旅途’、‘旅途中的伴侣’之类的话,和同一伙人搭档一起旅行几天,尽管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工作的拖累,也许是疲惫的缘故,人会变得自以为是吧?在回家的列车里,大家难舍难分,兴高采烈欢闹不停,说什么话都感到很有趣,眉飞色舞,快乐得忘乎所以,以为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就着那样的兴头,即使回到家里,旅伴的形象也会像残片一样伴随在自己身边,第二天早晨独自醒来时,还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了?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在晨曦下怅然若失。不过,成熟的人会将它当作过眼烟云,只是刻骨铭心地记着它的美丽。难道不是吗?真由就不同。她有时很幼稚,那样的感觉哪怕只经历过一次,就认定自己有责任将它保持下去。而且她认为在所有的好感中,惟独那样的感觉才是真正的恋情。我没有固定的职业,她为我操心,以致把很多心思都放在与外界打交道上,她认为这就是恋爱。是不是结婚,或者两人今后打算做些什么,这些与将来有关的盘算,从来就没有提起过。对她来说没有将来,只有旅行。这反而让人感到可怕……她的生活模式好像是长生不老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已经卷进她的生活模式里了。”

“那是因为真由当过电影演员呀。”我说道。

关于这一类事情,在真由死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得很多了。

“导演、摄制人员、演员,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天天都相处在一起吧?不分昼夜地工作,累得筋疲力尽,大家聚在一起,比家人、恋人的关系更深沉更亲密。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时间上,都是那样。不过,那种聚合是为了一个电影剧本,拍摄完毕,大家各奔东西,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最后存在记忆里的,只是那段日子里的残片和映像。只有在试片的时候,面对着那一个个场景的时候,才会追忆起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子。但是,那段时光决不会再有第二次。想必那是人生的缩影吧,如果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就不会有那样的多愁善感。真由不会是因为喝酒或吃药才中毒的,是那种悲欢离合带给她强烈感受才使她不能自拔的。”